(三十九)
晚自习的铃声刚落,香樟树叶就在风里簌簌作响,筛下的月光碎成一地银斑。情侣们依偎着走过,女生的白裙子扫过男生的皮鞋,留下一串低低的笑。邓鑫元背着帆布包往校门口走,包里的扳手硌着腰,刚从工地换下来的衬衫还带着铁锈味——他得赶在十点前卸完最后一车钢筋,老板说今晚的加班费能多换两斤粮票。
宿舍楼下的玉兰树突然晃了晃,像被谁轻轻推了一把。他抬头时,呼吸猛地顿住了。苏晓冉就站在路灯底下,月白色的碎花连衣裙裹着纤细的腰身,裙摆被风掀起个小角,露出脚踝上细细的银链。计算机系的女生里,她总像株刚浇过水的茉莉,连辫子上系着的红丝带都比别人鲜艳,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晃得他眼晕。
“邓鑫元。”她转过身来,脸上的梨涡盛着月光,睫毛长长的,被路灯照出层毛茸茸的金边,像落了层细雪。手里攥着的《泰戈尔诗集》封皮是浅黄的,被她的手指捏出点褶皱,指节圆润,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透着淡淡的粉。
邓鑫元的后背“咚”地撞上梧桐树,树皮上的疙瘩硌得他生疼,却不如心里那阵慌。他看见她连衣裙领口绣着朵小雏菊,看见她白球鞋上沾着点草屑,看见她说话时嘴角扬起的弧度——原来城里的姑娘笑起来,是会发光的。
“这道题我不太懂。”苏晓冉把作业本递过来,指尖不小心蹭过他的手背。那触感像团温软的云,带着点护手霜的香气,跟他满是茧子的手掌完全不同。他的手心是硬的,是搬砖时被水泥烧出的裂口,是拧钢筋磨出的厚茧,粗糙得能刮下木头的屑子。
“我……我还要去图书馆。”他往后缩了缩手,声音发紧。其实图书馆早就闭馆了,他只是怕再站下去,眼里的喜欢会藏不住。她的眼睛太亮了,像堰塘里的月光,干净得能照出他的窘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的毛边,还有帆布包里那身沾满油污的工装。
“可是明天就要交作业了呀。”苏晓冉的声音低下去,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带着点委屈的颤音。她微微仰头看他,月光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来,在下巴尖聚成个小小的光点,让人想伸手去接。
邓鑫元硬着头皮接过作业本,纸页上印着她娟秀的字迹,比村里先生写的春联还好看。他蹲在路灯下解题,笔尖在纸上划得格外用力,纸页被戳出个小窟窿。苏晓冉就站在旁边,发间飘来淡淡的茉莉香,不是母亲用的胰子味,是城里姑娘特有的、清清爽爽的香。他不敢抬头,怕撞见她垂眸时的样子,怕自己会忍不住说“我有空”。
“这里要用拉格朗日定理。”他把作业本递回去,指尖又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像被电打了似的缩回。她接过本子时,红丝带扫过他的手腕,痒得他心尖发颤,像有只小虫子在爬。
“谢谢你。”她笑起来,梨涡更深了,“周末学校放《庐山恋》,听说可好看了,你……
“我没空。”他打断她的话,声音硬得像块石头。其实他早就听说了这部电影,工地上的老乡说,里面的姑娘穿白裙子,跟眼前的苏晓冉一样好看。可他不能去,他没有像样的衬衫,没有擦得亮的鞋子,甚至连买包瓜子的钱都要算着花——他拿什么跟她一起坐在月光里?
苏晓冉的脚步顿了顿,红丝带垂了下来,像根没了精神的尾巴。等他走出老远,回头时还看见那抹月白色的影子,孤零零地站在路灯下,像幅没画完的画。
第二次见她,是在工地漫天的尘土里。邓鑫元正扛着水泥袋往仓库走,汗水混着灰在脸上冲出几道黑印,肩膀被勒出两条紫痕。突然听见有人喊他名字,脆生生的,像山涧的泉水。
他从卡车后面探出头,心脏“哐当”跳了一下。苏晓冉站在铁丝网外,穿了条更白的裙子,裙摆被风吹得鼓鼓的,像朵刚开的栀子花。她手里拎着个网兜,装着两个红苹果,亮得能照见人影。白球鞋上沾了点泥,大概是从校门口一路找来的,裤脚还沾着片草叶。
工地上的老乡都停了手,目光“唰”地聚过来。有人吹了声口哨:“小邓,对象来啦?”他的脸腾地红了,红到耳根,手里的水泥袋差点掉下去。她那么干净,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月亮,怎么能站在这满是油污和尘土的地方?
“我没时间。”他低下头,声音闷在喉咙里。水泥灰呛得他直咳嗽,咳得胸腔发疼。他多想冲过去,把她拉到干净的地方,可低头看看自己——指甲缝里全是黑泥,袖口磨破了边,连说话都带着股汗馊味。这样的他,怎么配站在穿白裙子的她面前?
“周末也没时间吗?”苏晓冉的声音带着哭腔,像被雨打湿的琴弦,“我攒了好久的票,就想……就想请你看一次。”
他没回头,只是把水泥袋往肩上又挪了挪。麻袋的重量压得他膝盖发酸,就像那年父亲让他扛半袋红薯,说“扛不动就别想读书”。可有些东西,比半袋红薯重多了——她眼里的期待,他给不起的未来。卡车发动的轰鸣声吞没了她的声音,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发动机还响。
等卸完最后一袋水泥,天已经黑透了。邓鑫元拖着灌了铅的腿走到铁丝网边,地上只剩一片栀子花花瓣,被车轮碾得皱巴巴的,像她刚才皱着的眉头。他蹲在地上咳了半天,咳出的痰里带着点血丝,大概是水泥灰呛狠了。
风卷着尘土吹过脚手架,呜呜地像在哭。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八块五毛钱,是今天的工钱,够买两斤肉,却不够买一件像样的衬衫,不够买一张电影票,更不够……撑起一个能让她笑的明天。他想起她辫子上的红丝带,想起她递作业本时柔软的指尖,想起她眼里的光——那光太亮了,他这满身的尘土,只会把它遮住。
远处的路灯亮了,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邓鑫元捡起那片花瓣,小心翼翼夹进怀里的《机械原理》,花瓣的清香混着水泥灰的味道,在风里慢慢散开。他知道,有些心动只能藏着,像地里的种子,没等到合适的春天,就永远不能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