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道三年三月,太宗驾崩的哀钟响彻汴京。当太子赵恒在吕端等重臣的簇拥下,于灵前即位,成为宋朝第三位皇帝,即宋真宗时,他感受到的并非君临天下的喜悦,而是一种几乎要将脊椎压弯的沉重。
他穿着略显宽大的衮服,坐在那冰冷的龙椅上,目光扫过丹墀下跪伏的文武百官。这些面孔,有的写满了真实的悲痛,有的带着审视与观望,有的则隐藏着难以揣测的盘算。他们跪拜的是他赵恒,更是太宗皇帝留下的这个庞大帝国,以及……那个远在北方、时刻觊觎着中原的强邻。
“众卿平身。”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能再是那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寿王,也不再仅仅是需要吕端护持才能即位的太子。他必须成为真正的“官家”,必须让天下人,让契丹人,也让这些心思各异的臣子们,看到他的力量。
退朝后,他独自留在垂拱殿。殿内还残留着先帝常用的药香,仿佛那个威严而又多疑的父亲仍在某个角落注视着他。他走到御案前,案上堆满了亟待处理的奏章——西北的军报,河北的灾情,漕运的账目……每一份都代表着这个帝国面临的严峻挑战。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朱笔。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烧起“三把火”,树立新朝的气象,稳定惶惶的人心,并向北方那个强大的邻居,传递一个明确的信号:大宋,有了新的主人,他或许年轻,但绝不软弱。
二
真宗的第一板斧,劈向了民生。
登基后的第一次大朝会,他没有先议边备,也没有急于调整人事,而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一份来自淮南路的奏报掷于地上。
“朕昨日夜览奏章,淮南路去岁水患,今春又逢蝗灾,百姓流离,竟有鬻儿卖女者!而地方官上报,仍是‘民情安堵,岁稔可期’的粉饰太平之语!”年轻的皇帝声音不高,却带着压抑的怒火,“先帝在时,常以‘存恤百姓’为念。如今尸骨未寒,尔等便敢如此欺瞒于朕,视民瘼如无物吗?!”
满殿寂静。不少官员垂下头,不敢直视天颜。他们意识到,这位以“温良”着称的新君,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柔弱。
“传朕旨意!”真宗下令,“即刻遣使,前往淮南及周边受灾诸路,核实灾情,开仓赈济,免赋一年!再有欺瞒不报、救灾不力者,无论品级,严惩不贷!”
这道旨意,如同一声惊雷。它不仅仅是对灾民的抚慰,更是新皇帝对整个官僚体系的一次严厉敲打。他要让所有人知道,他将密切关注民生,容不得半点懈怠和欺瞒。
与此同时,另一道旨意也悄然发出:核查封桩库及内帑存银,除必要开支外,削减宫中用度,省下的钱帛,部分用于填补赈灾缺口,部分则拨付河北,抚恤雍熙北伐以来阵亡将士的家属。
“陛下,内帑用度,关乎天家体面,是否……”有内侍试图劝谏。
真宗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静:“体面?朕的体面,不在宫室的奢华,而在天下的安定,在将士的归心。照办吧。”
消息传出,朝野为之动容。新皇登基,不事铺张,反而自减用度,心系灾民与边军遗属,这无疑赢得了许多底层官员和百姓的好感。就连一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老臣,也不禁微微颔首。
三
第二板斧,真宗挥向了吏治,尤其是对那个在权力交替中扮演了暧昧角色的宦官王继恩。
他没有选择立刻罢黜这位权势熏天的内侍都知,那会引起内廷的动荡。他采取了更为巧妙的方式。
一日,真宗召王继恩入对,态度温和。
“王都知,侍奉先帝多年,劳苦功高。”真宗抚着一方新砚,语气平和,“如今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内廷事务繁杂,都知年事已高,朕实在于心不忍。”
王继恩心中咯噔一下,连忙躬身:“老奴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不敢言劳。”
真宗笑了笑:“都知忠心,朕深知。只是这内侍省都知一职,事务太过繁巨。朕有意设‘内侍省都都知’一职,位居都知之上,总揽全局,都知便可卸下重担,颐养天年,只在关键时刻为朕参赞谋划即可。你看如何?”
王继恩脸色微变。这明升暗降的手段,他再熟悉不过。“内侍省都都知”,名头好听,却是虚职,实权将被架空。但他看着年轻皇帝那平静无波却暗含决断的眼神,知道自己已无反抗的余地。新皇刚刚施恩于军民,威望正升,此刻若与他冲突,绝非明智之举。
他深吸一口气,跪伏在地:“老奴……谢陛下体恤!一切听从陛下安排。”
真宗满意地点点头,随即任命了另一位资历较老、性格更为谨慎的宦官接替了王继恩的实际职权。整个过程,波澜不惊,却悄无声息地解除了内廷最大的一个潜在威胁,展现了真宗成熟的政治手腕。
与此同时,真宗下诏,要求各级官员举荐“才德兼备、通晓实务”的年轻人才,充实朝堂和地方。他特别强调,需注重其在民生、经济方面的见解。这既是在培养自己的班底,也是在向天下传递重视实务、锐意进取的信号。
四
第三板斧,也是最具风险的一斧,真宗劈向了北方。
契丹承天太后萧绰和辽圣宗,显然没有放过宋朝国丧、新君初立这个试探的机会。边境急报频传,小股契丹骑兵开始频繁寇边,劫掠牲畜,试探宋军反应。朝堂之上,立刻出现了两种声音。
以部分武将和强硬派文臣为首的一方,主张立即调集重兵,予以迎头痛击,彰显新皇威严,杜绝契丹的觊觎之心。
而更多的大臣,包括吕端等元老,则持谨慎态度。他们认为国家正值权力过渡,内部未稳,国库因连年征战和赈灾并不充裕,不宜大动干戈,应以加强边防、遣使交涉为主。
双方在朝会上争得面红耳赤。
真宗端坐龙椅,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表态。他知道,这既是一个军事问题,更是一个政治问题。他的决策,将直接影响契丹对宋朝新君的判断,也影响国内军民对他的信心。
退朝后,他独坐良久,然后微服出宫,去了刘娥居住的别院。
他将朝堂上的争论告诉了刘娥。刘娥静静地听完,为他斟上一杯热茶,轻声说道:“陛下,契丹人此举,如同市井无赖试探新来的坊正。若示弱,彼必得寸进尺;若全力扑打,又恐中了其挑衅之计,耗费自家力气。”
“那依你之见?”
“妾身以为,可效仿猎人驱狼。不必与之生死相搏,但需亮出猎叉和弓箭,让其知难而退。陛下可选派一良将,督边军,严阵以待,对犯边之敌,坚决打击,寸土不让。同时,或可遣一能言善辩、不卑不亢之使,前往契丹,一则通告先帝驾崩、新皇即位之事实,二则表明我朝和平之愿,但亦要清晰地告知对方,我朝有扞卫疆土之决心与实力。如此,刚柔并济,或可暂稳边局,为内修政理争取时间。”
真宗眼中一亮。刘娥的策略,与他心中的想法不谋而合,甚至更为清晰周全。
次日朝会,真宗做出了决断。他任命宿将傅潜为镇、定、高阳关行营都部署,加强河北边防,并严令其对入侵之敌“坚决邀击,毋得纵容”。同时,他力排众议,选派精明强干的户部副使宋镐为正使,出使辽国。
他对宋镐面授机宜:“此去,不卑不亢。告之以国丧,通之以友好。然若契丹提及疆土之事,需明告之:‘祖宗基业,尺寸不可与人!’”
五
真宗的“三板斧”很快显现出效果。
淮南等地的灾情得到控制,民心渐安。内廷的权力平稳过渡,王继恩虽失实权,但保住了体面和富贵,未生事端,内廷秩序井然。
而在边境,傅潜按照皇帝旨意,对犯境的契丹游骑进行了几次干净利落的打击,小有斩获。同时,使者宋镐在辽廷,面对萧太后的威势和诘问,从容应对,既表达了通好的意愿,也毫不含糊地申明了宋朝维护领土的决心。
萧太后和韩德让等人,仔细分析了来自南朝的情报:新帝并非想象中那般懦弱,他迅速稳定了内部,处理政务有条不紊,对边防的态度更是强硬而清晰。此时大规模南侵,风险太大。
于是,辽军大规模的动员迹象逐渐平息,边境恢复了暂时的、脆弱的平静。
垂拱殿内,真宗看着北方送来的“边境暂安”的奏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未来的挑战只会更多。但他已经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
他走到窗边,望着北方辽阔的天空。他烧的这“三把火”,或许不够猛烈,却足够沉稳和务实。他没有像父亲当年那样急于用赫赫武功来证明自己,而是选择了先固本培元,安定内部,稳守国门。
他用自己的方式,向天下人宣告:一个不同于太宗的时代,开始了。这个时代,或许少了几分开疆拓土的锐气,却多了几分守成经营的沉稳与坚韧。
“父皇,”他在心中默念,“您未竟的江山,儿臣会用自己的方式,守护好它。”
夜色渐深,汴京城华灯初上,一片太平景象。而这太平之下,年轻皇帝肩上的担子,依然沉重无比。
【第十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