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那句石破天惊的“天下之问”,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在总务堂偏厅内激荡起无声的骇浪。油灯的光芒似乎都随之摇曳了一下。
李崇文屏住了呼吸,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张远声。这个问题太过尖锐,直指核心,甚至带有一丝“大逆不道”的意味,让他这个习惯了君臣纲常的传统文人感到心惊肉跳。他既期待张远声能给出一个足以安定人心的答案,又害怕听到过于惊世骇俗的言论。
张远声沉默了足足有十几息的时间。他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动,逐渐归于一种深沉的平静,唯有眼底深处,有复杂的光芒在激烈碰撞。他没有立刻回答李信的问题,而是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被夜色笼罩、却因点点灯火而显出生机的庄子。
“易子而食……”张远声仿佛自言自语,声音低沉而压抑,“李先生,你从河南来,亲眼见过那般地狱景象。你可曾想过,为何会至此?”
他不等李信回答,便自问自答:“非仅天灾,实乃人祸。土地兼并,赋税沉重,吏治腐败,加上小冰河期的天时不利,层层叠加,终至溃决。朝廷……中枢已然失能,地方各自为政,甚至趁火打劫。”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李信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客套,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李先生问我,是为一豪强,还是争一条新路。敢问李先生,若这大明天下是一棵从根子开始腐烂的大树,是修修补补能救,还是必须另寻良种,重开新土?”
李信浑身一震,张远声的比喻比他更直接,更彻底!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忠君爱国”、“匡扶社稷”的话,但想到河南的惨状,那些话却哽在喉头,说不出来。
张远声没有逼迫他,继续道:“李先生有济世之志,看到我这庄子略有章法,便以为看到了希望,寄望于我能挽天倾。这份心意,我感佩。但恕我直言,空谈大道,不如做实小事。”
他走回桌前,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小圈,又画了一个巨大的、将小圈包含在内的椭圆。“这是我张家庄,这是即将崩溃的中原。我现在若空喊一声‘为天下苍生’,然后带着这几千饥疲之众去迎那百万流民,结局如何?不是被流民冲垮,就是被随后而来的大军碾碎。届时,连这一点点星火,也会熄灭。”
李信眉头紧锁,他承认张远声说得残酷而现实:“那依团练之见,该当如何?坐视不理,独善其身?”
“非也。”张远声斩钉截铁,“根基不牢,地动山摇。 我的路,是先让脚下这块地坚不可摧,让跟随我的人能活下来,活得像个人。然后,才能谈其他。”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李信:“李先生,你一路行来,可见我庄内如何行事?垦荒社互助耕种,总务堂统筹分配,学堂教化孩童,医护救治伤患,工匠改良器械,兵卒严守纪律。这一切,不是为了苟活,而是在尝试构建一个新的秩序雏形。这个秩序,不靠皇权钦点,不靠士绅施舍,而是基于生存的需要、劳动的价值和共同的规则。”
李信的眼神亮了起来,他捕捉到了张远声话语中超越这个时代的关键词——“秩序雏形”、“共同规则”。这与他理想中“均田免赋”、“天下大同”的模糊愿景不同,更具体,更脚踏实地。
“所以,回答李先生的问题。”张远声终于给出了答案,“我张远声,不欲为一割据豪强,亦不敢妄言立刻为天下苍生开辟新路。我之所愿,是先在此地,证明一条路是可行的。一条能让百姓在乱世活下来,且活得有尊严、有希望的路。若此路能通,星星之火,方可燎原。”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而眼下,第一步,就是必须彻底解决城外贺一龙、刘希尧的威胁!否则,一切皆是空谈。内部不稳,何谈外扩?近患不除,何虑远忧?”
李信深吸一口气,胸中的郁结似乎被这番务实又充满远见的话语冲散了不少。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其冷静和深邃,远超他的想象。这并非一个冲动热血的义军首领,而是一个有着清晰蓝图和强大执行力的建设者(甚至可能是……开创者)。
他站起身,郑重地向张远声长揖一礼:“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是信此前过于理想,近乎空想了。团练深谋远虑,根基之说,实乃金玉良言。信……愿闻其详,不知团练对这近患,有何妙策?对这未来之路,又有何章程?”
就在这时,胡瞎子略带急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有紧急军情!”
张远声与李信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刚刚还在探讨未来宏图,现实的威胁便再次迫近。
“进来!”
胡瞎子推门而入,快速禀报:“大人,李先生,贺一龙和刘希尧那边好像吵出结果了!探子回报,两家各派了一支人马,约两千人,正向南运动,看样子……像是要去劫掠咱们刚刚联络上的李家寨一带,以战养战,同时逼我们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