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尽,天气却愈发酷寒。张家庄外的工地上,一段新开挖的渠道却成了所有人的噩梦。掘进不到一丈,原本坚实的土层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断渗水、流动的细沙,刚垒好的渠壁转眼间就坍塌大半,将之前的心血吞没。匠人们尝试多次,皆无功而返,士气一片低迷。
“东家,这…这是流沙眼!龙王爷在这儿打了个盹,这渠,怕是绕不过去了!”李老七满身泥浆,愁眉苦脸地对前来查勘的张远声道。
张远声抓了一把那不断流淌的湿沙,眉头紧锁。绕道?意味着之前规划的线路全部作废,工期和成本将大幅增加。硬闯?凭现有的技术,几乎不可能。
“不能绕。”他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工期拖不起,抚台大人还在等我们的‘成绩’。一定有办法!”
他召集所有匠人,包括从黑水驿请来的两位老军匠,集思广益。最终,一个结合了传统智慧与大胆创新的方案被制定出来。
首先,在上游狭窄处,利用新制的夯土工具和大量草袋沙包,艰难地修筑起一道临时性的拦水堤坝,勉强将龙须沟的水流逼向对岸,极大减少了施工段的渗水量。
接着,是最艰苦的环节。数十青壮轮流下到冰冷的泥淖中,用柳条筐和木板,拼尽全力清理不断涌出的流沙,试图找到坚实的基底。泥水冰冷刺骨,作业面狭窄昏暗,效率极低,但无人退缩。张远声和赵武亲自在一旁督战,将热姜汤和干粮送到每个人手中。
清出一定空间后,立刻采用老匠人提出的 “枵槎” 法——用粗大的竹木扎成三脚架,填入石块和粘土,层层下沉,如同巨钉般艰难地稳住两侧渠壁,防止其继续坍塌。
最后,是材料的革新。张远声提出了一个疯狂的配方:石灰、河沙、粘土按比例混合后,再加入碾磨极细的煅烧铁渣粉以及熬煮浓稠的糯米浆!
“这…这得耗费多少糯米!那可是精贵粮食!”陈老一听,首先心疼起来。
“顾不得了!”张远声决然道,“若能成功,此渠永固,值!若不成,浪费更多!”他记得前世模糊的知识,知道铁渣中的硅酸盐成分和糯米中的支链淀粉,都能极大提高三合土的强度和防水性。
搅拌的过程异常艰难,混合料粘稠无比,但夯筑成型后,其坚硬程度远超普通三合土。新渠壁就在这枵槎的护卫下,一尺一寸地向上垒砌,虽然缓慢,却异常坚实。
当最后一段流沙段的渠壁成功合龙,上游的临时坝体被掘开,清澈的河水顺着新渠奔涌而下,再无渗漏坍塌之虞时,整个工地爆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许多人瘫坐在泥地里,看着水流,又哭又笑。第一期水利工程最硬的骨头,终于被啃下来了!
消息传回,李崇文立刻从县衙赶来。他站在坚固平整的渠岸上,看着脚下奔流的河水滋润着两岸原本干涸的土地,激动得手指颤抖,连说了三个好字。这实实在在的功绩,让他终于有了挺直腰杆向巡抚汇报的底气。
几乎与此同时,与黑水驿王百户的关系也进入了新阶段。定期输送的酒粮布匹,已让王百户视张家庄为“自家粮台”。他不再满足于被动接收,开始主动提出需求。
“赵兄弟,不瞒你说,营里弟兄们苦啊!这年月,当兵吃粮,图个啥?受了伤,连口像样的金疮药都没有,只能硬扛…”王百户在一次酒酣耳热后,拉着赵武诉苦。
张远声闻讯,立刻让苏婉扩大制药规模,将大批金疮药、止血散列为“劳军”必备品。这些疗效显着的药物送到军营,比酒肉更得军心。
更让王百户惊喜的是,赵武下一次来时,带来了两捆特制的箭矢。箭杆虽是普通白蜡木,但那三棱透甲锥的箭镞,却寒光闪闪,质地明显优于卫所匠户坊出的货色。
“这是…”王百户是识货的人,拿起一支,手指轻弹镞锋,声音清脆。
“庄里老匠人闲着无事,打了些玩物,百户大人看着还堪用否?”赵武说得轻描淡写。
王百户大喜过望,这简直是雪中送炭!他拍着赵武的肩膀,连声道:“好兄弟!真是好兄弟!以后有啥事,尽管开口!”
这关系很快便迎来了第一次实质性检验。张远声并未直接要求驻军,而是以“近日流匪似有窥探,为保水利工程无恙,可否请军爷们莅临演练,以壮声威”为由,邀请王百户派兵协防。
王百户正想展示实力,一拍即合。三日后,一名姓孙的小旗官便带着二十五名战兵,打着黑水驿的旗号,开进了张家庄外围预先平整好的营地。虽然这些军士衣甲依旧不算光鲜,但队列整齐,刀枪鲜明,带着一股行伍特有的肃杀之气,与往日零散巡防的姿态截然不同。
他们的到来,不仅在物理上形成了威慑,更在心理上给了庄民巨大的安全感,也引得周边村落侧目不已——这张家庄,竟真能调动官兵驻防了?
徐千户对此心知肚明,但一份更厚的“年敬”和源源不断的好处,让他选择了默许。乱世之中,兵饷匮乏,能抓住这样一个稳定的物资来源点,对他而言利大于弊。
夕阳下,新渠水波粼粼,映照着不远处卫所军营的袅袅炊烟。李崇文站在渠边,志得意满:“渠通了,兵也来了。远声,你我总算不负抚台所望!”
张远声望着这一切,脸上却并无太多喜色,反而愈发凝重。他对身旁的赵武低声道:“赵叔,你看这些兵,今日能因利而来,异日便可因更大的利而去,甚至反噬其主。卫所之兵,早已非国初之锐,私兵化甚重,不可不防。”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庄子四周略显单薄的篱墙,语气斩钉截铁:“外力可借,终非长久。要真正安身立命,需得自身筋骨强健。下一步,我们该着手修建庄墙了!就用这新练出的三合土,要修得厚实坚固,让任何觊觎之辈,都望而生畏!”
寒风卷过原野,带来远方模糊的号角声。渠水奔流,军旗猎猎,一片生机之下,是愈发紧迫的危机感和迈向自治武装堡垒的坚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