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大多干部已经回宿舍休息了,张书记和李镇长带队去龙头嘴下村还没回,本想着带你去见见领导,看来得等明天了。”
韩天明等老郑走远了,一边引着我往楼下走,一边介绍着情况。
“咱镇干部,一大半都住在镇政府的宿舍里,家在县城的,也就周末能回去一趟;家就在镇上的,晚上也常被喊来办公室加班盯活儿。基层就这样,没那么多‘上班下班’的规矩。”
我跟着他走,忽然想起报到时组织部说的安排:
“韩主任,组织安排我担任龙头嘴村书记助理,听县委组织部的领导说,必须得吃住干在村。”
“哪能真把你往村里送?”韩天明笑着摆手,
“你名义上挂个村书记助理的职,实际活儿在镇上干,平时有需要了跟着下下村,应付应付检查就行。好不容易来个年轻人,镇里还得留着用呢。”
说话间,他领着走到镇政府大院最角落的一排平房前,韩天明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旧木板门,一股积年的灰尘气混着旧木料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子不算小,陈设却简单得很,只摆着一张木床、一张掉漆的桌子和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墙上贴着张过时的画报。
“这间以前是杂物室,刚腾出来,以后就是你的宿舍了,条件是简陋点,先对付住着。”
韩天明指了指靠墙的那张床,床上铺着粗布的褥子,叠着一床蓝色的棉被,虽然布料粗糙,但边角都被抻得平平整整。
“被褥都是新晒过的,前天特意让食堂的张婶抱出去晒了大半天。”
我连忙把蛇皮袋往床底塞。
“前年镇里翻修时,把这排宿舍也简单拾掇了一下,比先前强多了。先前屋顶漏雨,下雨得摆个盆接着。”
韩天明递过来一杯热水。“厕所在院子最东边,公共的,晚上去记得拿个手电筒照着路。洗漱的水龙头就在外面院子,自己打水。食堂早饭八点前,别去晚了,张婶脾气直,过时可不候。”
我双手捧过搪瓷杯,暖意顺着指尖往心里淌:
“韩主任,您放心,我来之前就有心理准备,没想过能有多轻松。”
韩天明闻言愣了愣,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些:
“你能这么想就好。说实话,去年也分来一个大学生,在这儿住了不到三个月就走了,说啥也待不住,嫌偏僻,嫌条件差。”
他目光往窗外瞥了瞥,语气沉了些,
“咱大山镇位于北部山区,虽离县城较远,但也是县里有名的农业大镇,户籍人口五万多,绝大部分老百姓就指望着种地过日子,地里的事多,咱们当干部的,也得跟着下地跑,一年到头闲不住。”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夜幕下的山影黑沉沉的,像一口巨大的、倒扣着的锅,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但院里的水泥地、亮堂的窗户、韩天明递来的热水,还有刚才老郑那句带着糙劲儿却实在的“多担待”,混在一块儿,倒把那点初来乍到的失落压下去了些。
“韩主任,明天我是直接到党政办找您报到吗?”
“对,明天一早你先过来。”
韩天明点点头,“你刚来,什么都不熟悉,明天先到党政办坐着,认认大院里各办公室的人,再带你去见见领导。这两天先熟悉下党政办的活儿,打打杂,跟着听听会,记记会议记录,慢慢就上手了。”
“好嘞。”我应声放下水杯。
简单安置好后,韩天明又嘱咐了几句注意安全、早点休息的话,便打着哈欠离开了宿舍。
这一夜,我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听着窗外一刻不停的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狗吠,身体被极度的疲惫包裹着,精神却异常清醒。
是苦,是偏,可这条路是自己选的,通知书是自己拿的,总不能屁滚尿流地空着手回去。
我在黑暗中悄悄攥了攥拳头,心底那点因为理想和现实巨大落差而险些熄灭的火苗,似乎又被这一点点人间的暖意和实在的接纳重新点燃了些许。
就像这镇政府院墙上的标语,看着朴素,但却扎实;也像这新晒的被褥,虽简单,却暖人。
这片土地,这个人地两生的山镇,或许,真的能让我这只从山外飞来的雏鸟,慢慢扎下脚来。
本以为自己可能会失眠,结果却带着疲惫早早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天还未透亮,院子外的公鸡就扯着嗓子叫了,一声接一声,把窗纸都震得发颤。
昨晚忙着归置那点简陋的家当,扫地擦桌,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墙角的陈年灰絮才勉强清扫干净,那张破桌子用湿抹布反复擦了三遍,终于露出了些许木头本身的纹路,虽然依旧陈旧,但总算顺眼了些。
我爬起身,拿起那个印着红双喜字的搪瓷脸盆,到大院中的水龙头前,接了小半盆凉水。
掬起水扑在脸上,那刺骨的凉意激得人猛地一哆嗦,残存的最后一点困意瞬间被驱赶得无影无踪。
穿了件新的衬衫,对着桌上那面巴掌大的小镜子照了照,镜中的年轻人,头发梳理得齐整,穿上这身新衣,倒真有了几分“上班干事”的样子。
镇政府食堂的烟囱早已冒起了袅袅炊烟,淡蓝色的烟雾在清晨湿冷的雾气中缓慢飘散,空气中混杂着一股熟悉的玉米面糊糊的香气。
食堂的张婶正蹲在灶台前添柴,见我这个生面孔进来,往锅里舀了勺稀粥:
“你就是新来的大学生娃?快趁热吃,今儿的窝头里掺了红薯面,甜着呢!”
粥里飘着几粒没煮透的玉米碴,就着腌萝卜啃窝头,粗粝的面碴刮着喉咙,却比省城食堂的白面馒头扎实、顶饿。
八点刚过,我收拾妥当,就往党政办公室走去。
晨露打湿了裤脚,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院墙上“少生优生”的红漆标语被露水浸得愈发醒目,旁边“人口普查倒计时”的黑字牌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党政办就在正对院门的那排平房把头第一间,门敞着,木牌上“党政办公室”五个字掉了块漆,露出底下的木头色,倒像是谁用指甲故意刮掉的。
还没等进门,一股呛人的烟味就扑面而来,混着旧纸张特有的霉味、油墨味,几种气味顽固地纠缠在一起,形成一股特有的“办公室气味”。
这,大概就是我未来要战斗的“衙门”了。
我站在门口,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挺直了还有些酸痛的腰背,迈步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