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贺年没有立刻回答关子元关于“许卫国”的问题,而是深深地地叹了口气。
他拉开书桌最底下那个老抽屉,从抽屉深处,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照片。
关子元的目光瞬间凝固。
照片的背景,正是S市那座标志性的电视塔。
画面中,是略显年轻的苏贺年,站在一位笑容和蔼的男人身边。
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大约两三岁的小男孩,分明就是幼时的关子元!
一股奇异的熟悉感再次击中关子元。
怪不得,看到那座电视塔时,心头会掠过一丝莫名的悸动。
原来命运的伏笔,早已在他懵懂无知时悄然埋下。
“唉,”苏贺年又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地开了口,“你姥爷,许卫国,年轻时和我是战友。他是1946年生人,我是1949年的,差三岁。那会儿,都给首长当勤务兵,说白了,就是开开车,跑跑腿,端茶倒水干点杂活。他是班长,管着我们几个毛头小子。”
他的语气渐渐平缓下来,陷入了回忆:
“我们都是S市出去的兵,老乡嘛。你姥爷这人,对我特别照顾,仗义!说实话,我苏贺年这辈子,佩服的人不多,你姥爷算一个。”
“有一回,首长的车坏半道上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们几个都傻眼了,想着只能拖回后勤去修。你姥爷呢?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钻车底下去了,你猜怎么着?没一会儿,那车还真让他给捣鼓好了!我们都以为他学过修车呢,结果他说,从来没正经学过,就是平时看别人修车,多看几眼就琢磨会了。”
他摇摇头,感慨道,“那脑子,真是灵光!还有啊,那时候我们一块儿看《三国演义》,我这边儿连‘六出祁山’还没看完呢,他那边整本都啃完了!不光看完,里头那些插的诗,他能从头到尾给你一字不落地背出来!你说厉害不厉害?”
关子元听得入神,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激动。
他从未想过,自己那位在记忆中模糊存在的姥爷,竟是这样一位充满人格魅力的人物。
“悦悦总说你聪明,学东西快,” 苏贺年抬眼看向关子元, “我看哪,你这股子机灵劲儿,是随了你姥爷的根儿!”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继续道:“后来啊,我们都退伍了。那时候S市刚起步,机会多。我就琢磨着,跟你姥爷一块儿回老家,做点小买卖。他人品好,脑子活,我信得过他!结果呢?”
苏贺年无奈地笑了笑,“你姥爷这个‘许卫国’啊,真是把名字刻进骨子里了!非说要响应国家号召,支援北方建设,一杆子就跑到东北去了,还进了t大!人家那脑子是真行,在t大也混得风生水起,后来当了教授。我想着也行吧,卫国卫国,这算是真真正正为国家做贡献去了。挺好!”
“就这么着,我们这老哥俩,天南地北就分开了。那时候可不像现在,有手机有微信,联系一次不容易。就靠写信,偶尔打个长途电话,贵着呢。后来,我知道他结婚了,有了你妈妈许敏,那是1973年的事。我结婚晚点,悦悦是81年才出生的。”
关子元用力地点点头。母亲许敏确实是七零年代初生人,而苏悦是八零后,这时间线完全吻合。
“那老家伙,嘴上总说,‘老苏啊,等我闲下来,一定去S市看你!’我说好啊,盼着呢!结果呢?”
苏贺年模仿着老朋友的口吻,随即又撇撇嘴。
“我一问他啥时候来,他理由就来了!‘哎呀学校忙’,‘哎呀孩子还小’,‘哎呀课题赶进度’……八百个理由等着搪塞我!我想,行吧,你许大教授忙,我是个耍笔杆子的,时间自由。你不来,我去!我就自己买了火车票,坐了一天一夜,跑h市看他去了!”
说到这,苏贺年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意:
“你妈妈小时候啊,是真招人稀罕!小姑娘长得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性子也活泼。我越看越喜欢!虽说后来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可在我心里,一直把她当亲闺女一样惦记着。”
关子元忍不住轻声问:“那后来……您二位还常见面吗?”
苏贺年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他苦笑了一下:
“后来……唉,悦悦她妈走得早。悦悦上了初中,正是需要人管的时候,我一个人拉扯她,心力交瘁,也走不开。你姥爷那边呢,也还是那个字——忙!我们这老哥俩啊,又是好多年见不着面。再见面……”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就是悦悦跟我闹掰,跟着那个姓林的混蛋跑到h市去的时候。”
提起那段往事,苏贺年的语气里充满了痛苦和自责:
“那时候,我这心里头啊,跟刀绞似的!难受!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厚着脸皮,又去找你姥爷。我跟他说,‘老许,我们父女俩面上是掰了,可老弟我实在没辙了,你得帮帮我闺女!你在那边人头熟,帮我照看着点,别让她吃了大亏。’”
“你姥爷是真够意思!” 苏贺年的声音带着感激,“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帮着走动打点了些关系,那个林克的破公司,才能那么快开起来,给悦悦母女俩一个暂时的安身之所。他知道我心里难受,特意请了假,抱着他那刚满两岁的小外孙——就是你,” 苏贺年又深深看了一眼眼前的关子元,“千里迢迢跑到S市来看我,开解我。就是这张照片,在电视塔下面拍的。”
他摩挲着照片,眼神复杂:
“当时许老头怀里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娃娃,谁能想到啊……二十年后,要成了我的……”
后面那两个字,苏贺年终究还是觉得有些别扭,没能说出口,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老天爷安排的缘分,真是……让人没话说!”
关子元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原来苏悦离家这么久,苏老爷子一直在动用自己的“人脉”了解女儿的现状。
原来他和苏悦之间那无形的引力,早在二十年前那个懵懂孩童被抱在姥爷怀里的瞬间,就已悄然种下。
命运的红线,竟如此绵长而隐秘。
“再后来啊,我们哥俩又天各一方了。你姥爷总跟我说,等他60岁退休了,就彻底闲下来,搬到S市来跟我做伴儿。我就眼巴巴地盼啊盼……结果呢?06年到了,那老东西给我打电话,支支吾吾地说……他被学校返聘了!给我气得够呛!在电话里骂了他一顿!又过了几年,到了08年,那老倔驴总算是犟不动了,身体撑不住了,心脏出了大问题,这才办了退休。”
关子元的心猛地一紧。
08年……那正是他记忆中父母开始频繁爆发激烈争吵,家庭氛围急转直下的年份!
难道……
苏贺年没有注意到关子元瞬间变化的脸色,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退休手续一办完,他真就收拾包袱跑S市来了!那段时间,是我们老哥俩最舒心、最快乐的时光。每天下下棋,喝喝茶,聊聊过去,说说儿女……好像又回到了年轻时候,无忧无虑的。”
“可这好日子……太短了。” 苏贺年猛地攥紧了拳头,“09年,你姥爷就因为心脏病……去世了。他……他是被你那个混蛋父亲——关键!活活气死的啊!”
“什么?!” 关子元如遭雷击,“我姥爷……是被我爸……气死的?他才……才63岁?”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一直以为姥爷是因病去世,从未想过背后竟隐藏着如此骇人的真相,而凶手竟然是自己的父亲!
苏贺年痛苦地闭上眼:
“没错!就是关键那个道貌岸然的畜生!他亲手,把你姥爷……送上了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