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寒风仍裹挟着丝丝凉意,季秋水拖着行李箱,神色凝重地站在市委党校朱红色的大门前。大门庄严厚重,雕刻着的纹理在冬日暖阳下浮现出深浅明暗的线条。阳光倾洒在校园内的松柏上,斑驳光影落在地面,却驱散不走她心底的寒意。
三个月前,季秋水怀揣一叠关乎“影网”的线索,忐忑地离开了渝复县。影网,那神秘且势力庞大的组织,似隐藏于社会阴影中的触手,悄然操控诸多事件。渝复县诸多乱象,她已认定与其相关,可调查每深入一步,阻力就沉重一分。甚至自己的名字,也逐渐被影网知晓。周国栋,渝复县她曾熟悉的人,表格上其名被红笔勾去,留下“请假学习”备注,而她的到来,无疑与之相关,也意味着她或已身处危险。
“姓名?”门岗执勤人员的声音打破沉思。季秋水回过神,递上报名表,指尖因紧张或寒冷而微微发颤。执勤员核对后抬手放行,踏入校园的她,很快被一阵苍劲的声音吸引:“小同志,行李给我。”
转身,季秋水看见一位银发老者拄着枣木拐杖站于梧桐树下。老者身着洗得发白的藏青色中山装,胸前党徽却亮得耀眼。身后两名年轻学员提着行李,神情局促。“您是……?”季秋水犹豫着接过对方递来的行李箱。“老周头,教了四十年马列,今天退休前最后一班岗。”老者眼角皱纹舒展,“听张主任说,咱们班来了个‘会咬人的小猫’?”
季秋水恍然,明白对应档案里“较真”的评价,忙想解释,老教授却摆手:“不必客套。我叫周崇德,是你们《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任课教师——不过,”他压低声音,拐杖轻敲青石板,“真正的课,在课堂外。”那清脆声响,仿佛叩开季秋水对党校全新认知的门扉,她隐约感知,此地藏着她追寻真相能借助的力量。
宿舍楼前公告栏贴着分班名单,302 室是季秋水的归宿。推门,室内陈设简单而整洁,四张上下铺铁架床依次排列,窗台上一盆墨绿色君子兰静静绽放。此时,隔壁床铺的男生正将“为人民服务”的书法贴墙上。他抬头,爽朗笑道:“我叫陈宇,市发改委的。听说你是渝复县来的?那地方我去年跑过项目,山清水秀,就是……”话突然停住,他匆匆瞥一眼门口。
季秋水转头,走廊尽头,一名穿黑色大衣的男人倚墙,指间香烟明灭闪烁,模糊勾勒出棱角分明的侧脸。察觉到目光,男人微微颔首,掐灭烟离去。“别管他。”陈宇轻声说,“那是纪委的林专员,据说在查某位领导的案子,住我们楼上。”季秋水点点头,心底,一个念头悄然浮现,或许这位专员的调查,会与自己的目标有交集。
当晚班会在教学楼一间宽敞教室举行。学员们陆续落座,室内气氛略拘谨。不久,周崇德教授抱着泛黄讲义走上讲台。他轻轻将讲义放下,并未立即开讲,而是举起一张老照片。
照片陈旧,边角微微卷曲,黑白色彩沉淀着时光。“1942 年,延安整风运动时,毛主席说‘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同志们,你们来党校学什么?不是学怎么写漂亮材料,而是学怎么当个‘根底深’的干部。”周教授目光扫过众人,话语缓慢却字字有力。
他的视线忽然定格在季秋水身上:“小季同志,听说你在县委办时,为了核实一组数据,蹲在工地啃过冷馒头?”季秋水心脏骤然一跳,惊讶自己基层的点滴事竟传至此。“当时为了查安置房建设进度,确实……”她低声回应。
“好!”周崇德猛拍桌子,前排学员不禁缩脖子。“这就是接地气!我带过三千多名学员,最怕的就是只会念稿子、不会解民忧的‘空心干部’。”翻开讲义,他指向一处,“今天第一课,咱们就讲‘实事求是’——什么是实?是你脚底板沾的泥,是你笔记本上记的百姓骂娘的话,是你敢为了一个数据跟领导拍桌子的胆气!”
课程结束,学员们有序离开,陈宇拽住季秋水,神秘兮兮道:“周教授可是‘活化石’级人物。当年在最高级别的党校给某位省长上过课,直接点名批评‘政绩工程’,气得那位省长拍桌子走人,结果第二年那项目就被叫停了。”季秋水望向讲台上整理教案的教授背影,渐渐明白党校或能成为自己躲避锋芒,同时积累对抗影网力量的独特平台。
党校时光按部就班推进,第二周周末,季秋水以“调研学习”之名,设法联系市委办三位熟悉的领导,渴望挖掘更多关联渝复县及影网的信息。
和唐尧见面地点约在市委办后门咖啡馆。午后咖啡馆静谧,轻柔音乐流淌。唐尧已从副处长升任信息处副处长,一身笔挺西装仍掩不住书卷气。“秋水,听说你在党校?”他搅拌咖啡,眼神落在季秋水笔记本上,“别光记那些理论,多观察人——党校里坐的,可能是未来的市长、书记,也可能是你未来的对手。”
季秋水认真点头,唐尧的话她深知重要。“郑琴音的事,后续有消息吗?”唐尧突然压低声音。提及此名,季秋水心情复杂。郑琴音自杀迷雾重重,她是调查影网的重要节点。“她自杀的事,具体原因不明,我也在关注。”她摇头。
“贺市长最近动作频繁,市财政局的项目批得特别快。对了,罗世襄退休了,据说是主动申请——那老狐狸,八成是看透了什么。”唐尧缓缓说。季秋水默默记下,贺市长的行动、罗世襄的退休,是否是更大棋局的一部分?
第二位会面者是杜若飞。这位从信息处处长转任督查岗位的老机关,把碰面地点选在了市委大院旁的 “清风楼”。茶楼是典型的中式仿古格局,梁柱上雕着缠枝莲纹,临窗的梨花木桌椅被茶汤浸润得发亮,空气中飘着陈年普洱的醇厚香气,与隔壁机关大院的严肃气息仅一墙之隔。
“小季,你在渝复县刨的那些土地猫腻,可得攥紧了别撒手。” 杜若飞用茶盖刮着浮沫,指节在桌面叩出沉缓的节奏,“省审计厅去年那份‘体检报告’,明着点了三个县的名,实际上渝复县的材料已经摆到副厅长案头 —— 周国栋差点就得去省城‘说明情况’。”
季秋水端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青瓷杯沿在虎口压出浅痕:“那后来怎么压下去的?”
“贺市长亲自给审计厅打电话,说‘基层情况复杂,得给整改留余地’。” 杜若飞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眼尾的皱纹里藏着未说尽的话,“但你我都清楚,这种事就像捂脓包,捂着捂着就会烂得更深。周国栋能在渝复县站稳脚跟,背后没人‘站台’是不可能的。”
离开清风楼时,暮色已漫过机关大院的青砖围墙。季秋水按杜若飞给的地址驱车城郊,穿过两排笔挺的水杉,终于看见掩映在竹林后的独栋别墅。庭院里的紫砂壶正咕嘟作响,罗世襄穿着月白绸衫坐在竹椅上,见她进来便笑着扬手:“丫头来得巧,刚泡好的‘班章’。”
茶香混着竹影在空气中浮动,罗世襄往她杯里续着茶:“别以为党校是清水衙门,那里的门道比菜市场还多。有人是来‘镀金’混履历,有人是犯了错躲进去‘避风头’,还有些老狐狸,专门在进修班钓‘大鱼’—— 你以为那些深夜研讨会真是讨论学术?”
他转身从红木书柜里抽出本烫金相册,指尖划过泛黄的照片:“认得角落这个记号吗?”
季秋水的呼吸骤然停滞。照片里的会议桌布一角,赫然印着个三角星芒标记,与她从影网名单上看到的图案分毫不差。
“十多年前我跟着老书记查过类似的‘圈子’。” 罗世襄的声音沉了下来,指尖在标记上轻轻点着,“这帮人讲究的是‘上有保护伞,下有马前卒,中间有本糊涂账’。他们的账目做得比教科书还漂亮,但总有见光死的‘影子账’。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那本见不得人的‘真账本’。”
临别时,罗世襄递过来个牛皮纸袋,袋口用红绳系着活结:“里面是当年查账的‘土办法’,还有几个靠得住的‘线人’联系方式 —— 都是些在基层待了一辈子的老油条,知道怎么在眼皮底下‘打埋伏’。” 他顿了顿,眼神陡然锐利如鹰,“记住,官场看着风平浪静,实则处处是漩涡。明枪好躲,就怕有人在暗处给你‘使绊子’。”
季秋水把纸袋紧紧抱在怀里,晚风穿过竹林时发出沙沙声响,像极了暗处窥伺的私语。她知道,这份沉甸甸的馈赠,或许就是撕开影网黑幕的第一把钥匙。
党校学习第三周的深夜,万籁俱寂。季秋水待在图书馆,翻阅与腐败案件调查相关的旧资料,期望借过往案例归纳影网可能的行径模式。图书馆老旧台灯散发昏黄光芒,在书页上投下淡淡光晕,窗外风声为安静氛围添几分萧瑟。
突然,手机收到小张加密短信:“今晚十点,砖窑厂见。他们动手了。”季秋水心跳瞬间加速,砖窑厂,影网疑似的证据销毁点,郑琴音自杀的可疑发生地。此刻影网于那里“动手”,是销毁更多证据,还是有其他阴谋?犹豫片刻,使命感催促她行动。她藏好录音笔——老王头给予的“护身符”,悄悄出了党校,在夜色掩护下打车前往渝复县。
出租车行驶在空旷公路,车灯劈开黑暗。司机不时从后视镜打量季秋水,欲言又止半晌终于开口:“姑娘,大半夜去那地方干啥?听说最近有人在那边……”季秋水勉强笑笑,敷衍过去,心却始终悬着。
抵达废弃围墙外,引擎轰鸣声隐隐传来。季秋水猫腰翻过铁丝网,月光下,三辆黑色越野车醒目停在窑洞前,几个黑影正抬着麻袋忙碌。“赵伟,你确定是她?”周国栋熟悉的声音飘出。“千真万确。”赵伟回应,“纪委的线人报信,说她查到了影网的星芒标记。”
季秋水惊觉血液凝固,赵伟身为市纪委三室副主任,正是影网“清道夫”!她轻手轻脚朝窑洞后排水管靠近,不料踩到枯枝,“咔嚓”脆响于静谧夜里格外刺耳。“谁在那儿?!”黑影们瞬间警觉,数道手电筒光束慌乱扫来。
季秋水转身狂奔,慌乱中被绳索绊倒,后背摔在碎石上生疼。她挣扎起身,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拿着注射器逼近:“小姑娘,别挣扎了,睡一觉就好了。”绝望之际,远处强光乍现,警笛长鸣:“警察!放下武器!”
黑影们顿时慌乱,季秋水借机滚进排水沟。待爬出,她见警车已包围砖窑厂,林专员率纪委人员冲在最前。但局势瞬息万变,一个黑影掏出装置按下,刺鼻烟雾瞬间笼罩四周。“不好,是迷烟!”林专员呼喊已晚,警员们咳嗽连连,行动迟缓。黑影们挣脱束缚,朝季秋水方向奔来。
排水沟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混合着腐烂菜叶与铁锈的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季秋水的喉咙。她蜷缩在黏腻的水泥壁上,肮脏的污水顺着裤脚往靴子里渗,每动一下都能听见污泥摩擦布料的沙沙声。指缝死死掐着口鼻,却挡不住那股直冲天灵盖的恶臭,胃里翻江倒海,可她连干呕的力气都不敢浪费 —— 身后的脚步声正像重锤般砸在排水沟的石板路上,越来越近。
肩膀突然一沉,那触感像被毒蛇的信子舔过,季秋水浑身汗毛瞬间炸开。她猛地回头,手电筒的光柱恰好扫过张涛的脸,水泥灰在他皱纹里结成硬壳,嘴角裂到耳根的笑把黄黑的牙齿暴露在外,活像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恶鬼。“小姑娘,” 他的声音裹着痰音,匕首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以为钻老鼠洞就能活命?”
季秋水的尖叫卡在喉咙里,指甲抠进水泥缝里带出几道白痕。她像只被踩住尾巴的猫拼命扭动,可张涛的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攥着她的后领,粗糙的掌心磨得她脖颈生疼。匕首的寒光越来越近,她甚至能看见刃面映出自己扭曲的脸,绝望像排水沟的污水漫过头顶。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上方的栅栏缺口窜出,动作快得只剩残影。季秋水只觉得手腕一松,紧接着是张涛的痛呼 —— 那黑影的靴子精准踹在他握刀的手腕上,匕首 “当啷” 插进污水里,溅起的泥点糊了张涛满脸。她还没看清来人是男是女,只瞥见对方袖口绣着朵暗金色的昙花。
张涛捂着脱臼的手腕在污水里打滚,黑影却已踩着排水沟的铁栅消失在巷口。夜风卷着远处的警笛声掠过,季秋水瘫坐在污泥里,盯着那朵转瞬即逝的昙花刺绣,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同时,第二拨警笛声由远及近,林专员的增援赶到。黑影们见状,匆忙四散逃离,赵伟和张涛也被迫放弃攻击,隐入黑暗。季秋水长舒一口气,深知,她与影网的生死较量,不过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