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大楼外,闪电像一把银刀劈开夜空,雨幕瞬间倾泻。
周国栋站在五楼窗前,雨水把玻璃拍得嗡嗡作响。他右手攥着省防指刚发来的《红色汛情预警》,指节发白——文件末尾那行加粗红字像钉子一样钉进他的瞳孔:
“预计清河洪峰将于20日凌晨3时左右抵达渝复县,洪量超历史极值。”
他猛地转身,对秘书叫到:“十分钟内,所有常委、局长、技术骨干,会议室集合!”
同一时刻,季秋水抱着一摞刚打印的《转移安置示意图》冲进电梯。电梯门合拢的一瞬,她才发现左脚鞋跟断了——刚才在楼梯口摔的那一跤,膝盖还在渗血。她咬牙把裤腿往下拽,心里默念:不能让人看出来,不能再出错。
椭圆会议桌像一条绷紧的弦,坐着的人就是弦上随时会断的箭。
水利局局长王强把激光笔往电子屏上一戳,清河上游的卫星云图瞬间血红。
“王家坝段已超保证水位1.2米,堤身出现三处管涌,每处直径——”
“说人话!”县长李建国一拍桌子,“能不能顶住?”
“能,但前提是今晚必须炸开副坝分洪,否则——”
“炸副坝?下游五个村三千亩虾塘全完!”农业局长张峰嗓子劈了叉,“农民会跟我们拼命!”
统战部长刘辉抓住空档,清了清嗓子:“我建议立即启动‘云上统战’平台,发动民营企业家捐款捐泵……”
话没说完,组织部长陈阳冷笑一声:“刘部长,你那平台上周才宕机,现在谈这个是不是有点远水不解近渴?”
刘辉脸一红,下意识看向周国栋,却撞上一道冰锥般的目光。
最里角落,季秋水的电脑再次蓝屏。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耳边全是上星期办公室主任的警告:“再出一次事故,你就回档案室!”
她抖着手去按重启键,指尖被静电打得一麻。突然,一只布满老茧的手盖住她手背——老王头不知什么时候蹲在她旁边,递过来一张写了密码的便签:
“进bIoS,关超线程,温度降十度就能撑住。”
季秋水鼻尖一酸,照做。屏幕亮起那一刻,她听见自己心脏“咚”地落回胸腔。
争论升级为对峙。
王强把安全帽往桌上一摔:“不炸坝,出了人命谁负责?”
张峰把一摞照片甩过去:“炸坝,这些农户一年白干,你来赔?”
两人隔着桌子鼻尖对鼻尖,唾沫星子横飞。
周国栋突然起身,椅子“咣当”倒地。他抓起话筒,声音不高,却压过雷声:
“我只问一句——如果洪峰来了,堤破了,你们谁!敢!站在决口那儿跟老百姓说‘对不起’?”
会议室瞬间死寂。
李建国打破沉默:“投票吧。赞成炸副坝分洪的举手。”
十只手缓慢而沉重地举起,像十面在暴雨中猎猎作响的旗。
周国栋看向唯一没举手的张峰:“老张,给你两小时,带着保险公司、农技站、银行信贷科的人去村里,能做多少预案做多少,天亮前给我回话。”
张峰喉结滚动,最终点头。
季秋水被临时编入“转移督导组”,跟着陈阳去最偏远的柳溪村。
雨刷器以最高频率摆动,仍看不清前路。
村口石桥已被淹,冲锋舟马达“突突”熄火。陈阳骂了句脏话,第一个跳进齐胸的水里。
季秋水愣了两秒,也跟着跳。冰凉的水瞬间浸透骨缝,她“嘶”地倒抽一口气,却听见陈阳在前面吼:“怕就抓着我腰带!”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这个平时在会议室里斤斤计较的部长,衬衫下同样是一副滚烫的骨头。
王家坝副坝炸点最后检查。
导火索“呲啦”一声点燃,王强却猛地发现堤脚有村民老赵头在抢搬渔网。
“停下!回来!”王强嘶吼着冲过去。
导火索只剩三十厘米。
季秋水正扛着摄像机在十米外,镜头里,王强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扑向老人。
二十厘米。
她丢下机器,跌跌撞撞跟着跑。
十厘米。
王强一个飞身把老赵头扑进护堤沟。
“轰——”
火光冲天,水浪掀起两层楼高。
季秋水被冲击波掀翻,耳朵嗡鸣中,她看见王强死死把老人护在身下,自己后背却被碎石划出一尺长的血口子。
洪峰过境,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县委临时帐篷里,季秋水用碘伏给王强清创。
王强咬牙:“丫头,你手别抖。”
季秋水眼泪砸在他伤口上,混着血水流下:“王局,我……我欠您一条命。”
王强咧嘴一笑:“欠什么欠?你镜头里要是少拍一秒,老百姓就得多担一分风险。你干的是良心活。”
帐篷外,一夜白头的张峰带着满身泥水回来,把一叠纸拍在周国栋面前:
“虾塘保险理赔方案、银行低息贷款、农技站改种补种计划——我张峰用党籍担保,一周之内发到农户手上!”
周国栋没说话,只重重拍了拍他肩膀。
远处,东方既白。雨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乌云,照在县委大院那面被雨水泡得褪色的党旗上。
季秋水举起相机,定格——
镜头里,周国栋、李建国、王强、张峰、陈阳、刘辉……所有人脸上都带着同样的疲惫与倔强。
她在心里默默写下一行字:
“七昼夜,洪水退;一群人,心更聚。”
一周后,县委办例会上。
主任宣布:季秋水提前转正,兼任防汛简报主笔。
散会时,老王头把一枚小小的U盘塞进她手心:
“丫头,这里面是我三十年写材料的‘坑位图’,什么场合放什么炮,都标好了。以后啊,该你给别人递纸条了。”
季秋水攥着U盘,望向窗外——新修的清河堤岸绿草如茵,孩童在放风筝。
她忽然想起炸坝前夜,自己偷偷在笔记本上写的那句话:
“如果文字能让洪水少带走一个人,那我愿意写一辈子。”
此刻,她在心里补上一句:
“如果成长必须踩着泥泞、淋着暴雨、顶着质疑,那我愿意一步一步,踩成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