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刚过,渝复县的县委大院便热闹了起来。
清晨,季秋水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走进大院,迎面便看见几个工人正踩着梯子往门楼上挂红灯笼。灯笼上金线绣着“福”字,在晨光中泛着喜庆的光泽。大院中央的花坛里,园艺科的师傅们正在移栽年桔,黄澄澄的果实压弯了枝头,衬着绿叶格外鲜亮。
“季科长,早啊!”门卫老张笑呵呵地打招呼,“今年咱们县委的年味可比往年浓多了。”
季秋水点点头,目光扫过院子里忙碌的身影。后勤科的几个小伙子正抬着一箱箱年货往各科室送,档案室的小赵站在台阶上指挥,嘴里还叼着半根油条。
“秋水,快来搭把手!”小赵看见她,连忙招手,“咱们科室的年货到了,再不来就被他们抢光了!”
季秋水笑着走过去,接过一箱沉甸甸的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渝复县特产的腊肉、香肠,还有几包手工麻糖,包装上印着“县委办春节特供”的字样。
“今年县里统一采购的,听说周书记特意嘱咐,要让大家过个好年。”小赵压低声音,“不过啊,各科室私底下送的礼可比这丰厚多了。”
季秋水挑了挑眉:“还有私下的?”
“那可不!”小赵神秘兮兮地指了指隔壁办公室,“住建局送的是高档茶叶,自然资源局送的是进口坚果,连县医院都塞了一盒‘补气养生’的药材。咱们文档科虽然没啥实权,但好歹是‘信息枢纽’,谁不想在你这儿留个好印象?”
季秋水无奈地摇摇头,心里却觉得新鲜。她没有参加工作时,过年过节也只有亲戚朋友来往,工作了发现县里各部门这样明目张胆的“人情网”,还是头一回见识。
上午十点,县里的春节慰问活动正式启动。
周国栋书记一身笔挺的深蓝色西装,胸前党徽在冬日阳光下闪亮,他率先迈下中巴车,后面紧跟着李建国县长、解来峰副书记,再往后是县人大主任、县政协主席、各在家常委、市管领导,浩浩荡荡二十余人,队伍像一条人造彩虹,沿着县委大院铺出的红地毯一路延伸到三辆考斯特车门。季秋水作为文档科唯一被“钦点”的随行记录员,捧着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里面装着统一印制的《春节慰问手册》、签字笔、一次性雨衣,甚至还有一沓空白《困难职工登记表》——“以备不时之需”,办公室主任昨晚特意叮嘱。
第一站是县里的老干部家属院。
老干部院原本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修建的六栋红砖小楼,如今外墙粉刷一新,栏杆漆成喜庆的中国红,院门上方拉着横幅:“致敬峥嵘岁月,赓续红色血脉”。周书记抬手示意停车,媒体组的无人机嗡嗡升空,镜头俯拍,周书记一行排成弧形,像一张拉满的弓。
弓弦第一声落在离休老书记赵德海家。赵老今年九十三,腿脚不便,被家人搀到门口。周书记双手握住那双枯枝般的手,掌心温度透过棉布手套传来:“老领导,您为渝复县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我们年轻一代一定要向您学习!”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让随行记者录到同期声。赵老激动得嘴唇直颤,几度哽咽:“全靠组织……全靠组织……”
李建国县长立刻递上红包和年货——一只印有“渝复县委敬赠”的帆布手提袋,里面两桶5L装压榨花生油、一袋5kg五常大米、一盒800g坚果礼盒、一张500元超市购物卡,外加一封周书记亲笔签名的慰问信。信纸选用250克铜版纸,烫金标题,展开时哗啦一声脆响,像小型礼炮。解来峰副书记负责拍照,他半蹲、侧身、连拍,闪光灯把赵老家二十平米客厅照得如同白昼。
季秋水在队伍末尾记录:
“10:15 赵德海家,周书记讲话30秒,握手7秒,合影12秒。”
她抬头时,发现赵老的儿子悄悄把红包塞进茶几抽屉,顺手把年货提进厨房——那里已经堆了七八份一模一样的手提袋,像一堵彩色城墙。
第二站是县光荣院。
光荣院住着三十一位抗战老兵、抗美援朝老战士,平均年龄八十七岁。为了迎接领导,院方连夜把走廊扶手缠上红绸,大厅摆好三排塑料靠背椅,椅背贴名字,按职级排序。周书记进场时,全体老人起立鼓掌,工作人员在后排打节拍,节奏整齐得像排练过的合唱团。
周书记走到第三排,停在一级战斗英雄孙德胜面前。孙老1949年渡江战役失去左臂,如今只剩空荡荡的袖管。周书记双手捧住那只袖管,轻轻摇了摇:“孙老,您当年在枪林弹雨中冲锋,才有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孙老用右手敬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喉咙里发出含糊的“为人民服务”。
慰问品升级:每人一只定制搪瓷缸,缸身印着“渝复县2025年春节优抚纪念”,缸盖是不锈钢保温杯,内置2000元慰问金。搪瓷缸碰撞时叮当作响,像老式电话铃。
季秋水注意到,院长悄悄把一份名单塞给解副书记,名单上打了三颗星的是“重点镜头老人”,两颗星的“可拍可不拍”,没星的“自行安排”。
中午十二点,队伍转战县轴承厂。
厂门口挂着“欢迎县领导莅临指导”的充气拱门,工人们穿着崭新藏青色工装,列队三排。周书记站在临时搭起的t台上,手持无线话筒:“同志们,你们辛苦了!春节将至,我代表县委县政府给大家拜个早年!”
掌声雷动,工会主席带头喊口号:“感谢领导关怀!撸起袖子加油干!”
慰问品再次降级:每人一袋酥心糖、一盒挂面、一张200元购物券。工人们依次上台领取,与领导合影。季秋水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工接过红包时,嘴角抽了抽,把糖袋捏得沙沙响。她凑过去小声问:“怎么了?”
小工撇嘴:“去年还发油发米,今年就这点,打发叫花子呢。”
旁边的工会干部赶紧咳嗽:“少说两句,不想要工作了?”
小工立刻换上标准笑容,对着镜头比出剪刀手。
下午两点,队伍分成三队,像三叉戟刺向县城不同角落:
周书记亲自去县人民医院,给值班医护送上鲜花和“白衣天使”水晶奖杯;
李县长去县环卫站,给环卫工人发“城市美容师”红围巾;
解副书记去县看守所,给在押人员送“新春普法手册”和牙刷香皂套装。
季秋水跟着周书记去了医院。
急诊科护士长刘艳红刚下夜班,眼圈发黑,她接过水晶奖杯时手在抖,小声说:“领导,我们科缺三个人,排班快排不开了……”
周书记拍拍她的肩:“困难是暂时的,组织上会统筹考虑。”
摄影师适时按下快门,定格书记关怀、护士含泪的画面。
下午四点,最后一站是县特殊教育学校。
孩子们穿着红色演出服,表演手语舞《感恩的心》。周书记站在第一排,跟着节奏轻轻拍手。表演结束,他俯身抱起一个聋哑小女孩,小女孩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留下淡淡口水印。闪光灯连成一片,季秋水甚至听见有记者小声欢呼:“这条能上省台!”
慰问品是每人一套“温暖包”:羽绒服、棉鞋、画笔、旺旺大礼包,外加一张“县领导与孩子们共度新春”的合影照片,照片右下角印着二维码,扫码可下载高清版。
傍晚六点,考斯特驶回县委大院。
周书记在总结会上脱稿讲话:“今天的慰问覆盖面广、对象多元,真正做到了‘慰问一人、温暖一户、带动一片’!”
会场掌声雷动,季秋水却在笔记本最后一页写下:
“今日行程7小时20分,慰问对象涵盖老、兵、工、医、警、童六大类,共计347人,发放慰问品价值约12万元,媒体素材累计拍摄照片1.2G、视频45分钟。所到之处红绸招展、横幅高悬,口号声此起彼伏,如同一场精心编排的春晚分会场。老人们的眼泪、工人的撇嘴、护士的哽咽、孩子的亲吻,都成了这场‘慰问秀’的固定桥段。真正的困难——老干部医药费报销慢、工厂订单锐减、医院编制缺口、特教学校师资流失——被鲜花、掌声、快门声层层掩盖,像沉入水底的石头,悄无声息。”
写完最后一个句号,她合上笔记本,听见窗外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那是县委办提前为“营造节日氛围”而燃放的电子鞭炮,声音均匀、节奏明快,永远不会哑火。
回到办公室,季秋水发现自己的桌上又多了几份礼物。
一盒包装精美的茶叶,标签上写着“特级龙井”,落款是县住建局张局长;一箱进口车厘子,卡片上印着“自然资源局恭祝新春”;甚至还有一瓶包装奢华的茅台,附带的纸条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季科长,年后多关照!——云海科技李云海。”
她盯着那瓶茅台,心里一阵无语。李云海是县里有名的企业老板,平时和县领导称兄道弟,如今居然把“人情”送到她这个小小的文档科副科长头上,显然别有用心。
“秋水,你这礼收得手软啊!”同事小李凑过来,满脸羡慕,“咱们科室就属你最抢手。”
季秋水摇摇头,把茅台推到一旁:“这些东西我可不敢收,明天退回去。”
小李瞪大眼睛:“退回去?你疯啦!这可是‘规矩’,收了是人情,退回去就是打人脸!”
季秋水笑了笑:“规矩是规矩,但我更怕‘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正说着,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小张探头进来:“季科长,周书记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周国栋的办公室比平时更显气派——窗台上摆了两盆盛开的蝴蝶兰,书柜旁多了个红木雕花的礼品架,上面堆满了各色礼盒。
“小季啊,坐。”周书记指了指沙发,语气和蔼,“听说你年后要去党校学习?”
季秋水点点头:“是的,为期三个月。”
周书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慢悠悠地说道:“年轻人多学习是好事,不过……”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党校也是个小社会,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你要懂得分寸。”
季秋水心里一紧,但面上不显:“周书记放心,我一定谨言慎行。”
周书记满意地笑了,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包递过来:“这是组织上的一点心意,提前祝你春节快乐。”
季秋水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谢谢周书记。”
走出办公室,她捏了捏那个厚厚的红包,心里五味杂陈。
除夕前一天,县委办举办了盛大的春节团拜会。
大会议室被布置得喜气洋洋,舞台上挂着“渝复县县委办新春团拜会”的横幅,台下摆满了圆桌,桌上放着瓜果点心,还有几瓶白酒——显然是给领导们助兴用的。
季秋水被分到了年轻干部那一桌,同桌的还有小张、小李和几个科室的同事。节目开始前,周书记上台致辞,先是回顾了一年的工作成绩,接着又展望未来,最后不忘强调:“春节期间,大家要严守纪律,过一个廉洁、祥和的春节!”
台下掌声雷动,但季秋水注意到,几个局长在听到“廉洁”二字时,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团拜会的节目五花八门——有合唱《春天的故事》,有小品《扶贫轶事》,甚至还有领导班子的诗朗诵《渝复腾飞》。季秋水被拉去参加了合唱,站在台上时,她看到前排的周书记正低头和李云海交头接耳,两人脸上都带着心照不宣的笑容。
演出结束后,酒席正式开始。领导们推杯换盏,气氛热烈。季秋水借口值班,提前离席。走出会议室时,她听到身后传来周书记醉醺醺的声音:“老李啊,明年那块地……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除夕夜,县委大院比平时安静许多,只有零星的鞭炮声从远处传来。
季秋水坐在值班室里,翻看着老王头给她的资料。突然,门被推开,小张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饺子走了进来。
“还没吃吧?食堂包的,趁热。”他把饺子放在桌上,语气轻松,但眼神却有些闪烁。
季秋水道了声谢,两人沉默地吃了一会儿。
“你年后要去党校了。”小张突然开口,“有些事……别太较真。”
季秋水抬头看他:“你是指什么?”
小张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摇头:“算了,大过年的,不说这些。”
他起身离开时,从口袋里掉出一张纸条。季秋水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
“砖窑厂的地窖,有你要的东西。”
正月初一,季秋水起了个大早,站在窗前看着县委大院被晨光笼罩。
院子里,昨晚燃放的鞭炮碎屑还未清扫,红彤彤的春联在风中轻轻摆动。远处,县城的街道上已经开始有人走动,孩子们穿着新衣,手里攥着红包,笑声传得很远。
她深吸一口气,心里既温暖又复杂。
这个春节,县委办也要过年。而她,也要在这热闹与暗流中,找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