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紧紧贴着心口的地方，揣着那本薄薄的、纸页粗糙发黄的《五八年度技术革新成果汇编（内部参考）》。
它就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既烫着他，又点燃了他脑子里那些不停翻滚的小火苗。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院子中央那口压水井旁。冰凉的铸铁井把在朦胧的晨光里泛着幽暗的光泽。他深吸一口凛冽清寒的空气，双手用力握住井把，身体下沉，腰腿绷紧，猛地向下一压！
“嘎吱——！”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骤然撕裂了小院的寂静，在清冷的空气中传出老远，惊飞了屋檐下几只栖息的麻雀。
紧接着，“哗啦——！”一道清亮的水柱从井口喷涌而出，砸进下方接水的破瓦盆里，水花四溅，在熹微的晨光中碎成点点银珠。冰凉的水汽扑面而来，激得雷二蛋一个激灵，彻夜未眠的混沌瞬间被驱散，脑子像被这冷水洗过一样，清明透亮。
他掬起几捧冰冷的井水，狠狠扑在脸上。刺骨的寒意如同细针，扎得皮肤生疼，却也让那因熬夜和激烈思绪而滚烫的头脑彻底冷静下来。他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水珠在晨光中划出几道微亮的弧线。
“二哥！你起这么早干嘛？吵死啦！” 西屋的窗户“哐当”一声被推开，露出雷小玲睡眼惺忪、带着被吵醒不满的小脸。她头发蓬乱，裹着被子，只露出个脑袋，不满地瞪着井边的雷二蛋。
“嘘——！”雷二蛋赶紧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压低声音，“小点声！我打水！这就好！” 他加快动作，把水盆接满。
“哼！扰人清梦……”雷小玲嘟囔着，缩回脑袋，窗户又“哐当”关上了。
雷二蛋吐了吐舌头，端起盛满清水的瓦盆，快步回到工具棚。这间由杂物间改造的简陋小屋，是他的王国。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机油、木屑和旧纸张混合的独特气味。靠墙一张用厚木板搭成的简易工作台，就是他最神圣的阵地。台子上堆满了各式工具、零件、线圈、还有摊开的图纸和草稿纸，显得有些凌乱，却乱中有序。
他将水盆放在墙角，在破旧的小马扎上坐下。拧亮那盏用罐头瓶改造、加装了自制铜片反光罩的简易台灯。昏黄但集中的光线，瞬间照亮了工作台中央摊开的那本技术册子，以及旁边几张涂满了潦草线条和标注的草稿纸。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本册子，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放在灯光下。粗糙发黄的纸页上，那些油印的、有些地方已经晕开的字迹和简陋的示意图，此刻在他眼中却闪烁着智慧的金光。他的目光，精准地锁定在册子中间偏后的一页。
那一页的标题是：《快速装夹小装置（利用废旧轴承改制）》。
下面是一幅用粗线条勾勒的示意图：一个简易的底座，上面固定着一个被剖开的、明显是废旧轴承外圈的东西。一根带有偏心凸轮的转动手柄，巧妙地穿过轴承内圈（已被利用为旋转部件），手柄末端连接着一个可移动的夹紧块。旁边用简短的文字说明：“利用偏心凸轮旋转产生的位移，快速压紧或松开工件，适用于小型、不规则件临时固定。改制材料：废旧轴承（6200型）、角铁边角料、Φ8圆钢……”
雷二蛋的眼睛死死盯在那偏心凸轮的结构和它与轴承内圈的配合方式上。手指无意识地悬在图纸上方，仿佛在触摸那无形的机械结构。脑子里，老爹昨晚那沉重的叮咛——“手艺活，掺不得半点假！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还在回响，但此刻，这声音不再仅仅是压力，更像是一种鞭策，一种对“真本事”的渴望在胸腔里猛烈地燃烧、冲撞！
他猛地抓起铅笔，抽过一张新的草稿纸。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飞快地滑动、勾勒，发出“沙沙”的声响。
“老爹那套老夹具……”他一边画，一边低声自语，眉头紧锁，像是在和图纸对话，“笨重！死板！换个稍微怪点形状的毛坯，就得垫半天楔子，找半天平衡！螺丝拧得胳膊酸！效率太低！”
他的铅笔在纸上画出一个笨重的、类似老虎钳但结构更复杂的夹具草图，旁边打了个大大的叉。
“册子上这个……妙啊！”笔尖转向，迅速勾勒出那个利用废旧轴承改制的快速装夹装置核心结构，“偏心凸轮！旋转小半圈，顶杆就能产生几毫米的位移！省力！关键是快！咔嚓一下压紧！再咔嚓一下松开！这效率，顶得上老爹拧半天螺丝！”
他的眼睛越来越亮，铅笔在纸上飞舞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材料……废料堆里肯定有！6200轴承？厂里报废的旧设备上拆下来的，废料堆里当垃圾扔的玩意儿！角铁？更不缺！圆钢……Φ8的，边角料里也能淘换到！” 他的思路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澎湃。
“老爹那个夹具，核心问题在锁紧机构！太传统！太费劲！”雷二蛋的笔尖在草稿纸上重重地点着，仿佛要点透那层阻碍灵感的薄纸，“把这套偏心凸轮快速压紧机构……移植过去！替代掉那套麻烦的丝杠螺母！”
他飞快地在草稿纸上画着。左边是老爹那套老夹具的主体结构草图，右边是册子上快速装夹装置的偏心凸轮结构。他的铅笔像手术刀，精准地“切”掉老夹具上代表繁琐锁紧机构的部分，又将那偏心凸轮的结构巧妙地“嫁接”上去，并用流畅的线条勾勒出新的连接和传动方式。
“底座保留……导向槽保留……活动钳口保留……这里！就是这里！”他的笔尖在一个位置重重地画了个圈，“把丝杠螺母拆掉！在这个位置，开个方孔，固定轴承外圈！内圈和偏心凸轮轴焊死！凸轮轴延伸出来，加个手柄！凸轮高点顶住活动钳口的后推块……对！就这样！”
一张融合了传统夹具主体和革新快速锁紧机构的新设计草图，在他笔下迅速成型。线条虽然潦草，但结构清晰，关键节点标注明确。他反复推敲着尺寸，计算着偏心凸轮的升程是否能提供足够的夹紧力，活动钳口的行程是否匹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