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谢谢王主任!太谢谢您了!”徐兰双手有些颤抖地接过信封,感觉那薄薄的信封此刻重若千斤。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心神,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
雷大炮凑得更近了,粗壮的脖子伸得老长,眼睛瞪得像铜铃。雷二蛋屏住了呼吸,感觉时间都凝固了。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技术科!技术科!技术科!
徐兰从信封里抽出两张纸。一张是抬头印着大红字的正式录用通知书。另一张,则是盖着红章的岗位分配通知单。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分配单上“工作岗位”那一栏。
几个清晰的黑体字印在那里:
后勤处维修组 学徒工
时间,仿佛真的在这一刻停滞了。
炉火依旧“噼啪”作响,铝壶里的水汽还在“滋滋”升腾,屋外的雪粒子敲打窗户的声音也清晰可闻。但这些声音,在雷二蛋耳朵里,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了下去。刚才还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烫的脸颊,瞬间变得冰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沉到了冰冷的谷底。技术科……绘图板……精密仪器……这些美好的画面,“咔嚓”一声,像脆弱的玻璃一样,在他眼前碎成了粉末。
学徒工?还是后勤维修组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失落感,夹杂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瞬间淹没了他。他感觉自己的手脚都有些发麻,脑子里嗡嗡作响。老爹和老妈之前那些笃定的“好消息”,此刻像一个个嘲讽的音符,在他耳边回响。
“维修组?学……学徒工?”徐兰脸上的惊喜也凝固了,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她飞快地抬眼看了看儿子煞白的脸,又赶紧看向丈夫。
雷大炮脸上的得意和期待,在王主任喊出“好消息”时达到了顶峰,此刻却像被冻住了一般。他一把抢过徐兰手里的分配单,凑到眼前,几乎要把那纸瞪出个洞来。
“后勤处…维修组…学徒工?”他粗声念着,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刚才还洪亮的嗓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变得低沉而压抑,“怎么…怎么是这儿?”
王主任还没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兀自笑呵呵地拍着雷二蛋的肩膀:“学徒工好啊!从基础干起,稳扎稳打!后勤维修组可是个锻炼人的地方,啥机器都能接触到!二蛋啊,好好干!前途光明着呢!”
雷二蛋只觉得肩膀上那只手重逾千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谢谢王主任”的笑容,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最终只化作一个极其难看、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前途光明?在废品堆和扳手螺丝钉里吗?
堂屋里,暖炉的热气似乎也驱散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寒意。
喜悦的气氛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炉火上,铝壶里的水终于烧开了,尖锐的汽笛声猛地响起,“呜呜呜”地刺破了沉寂,白色的水蒸气汹涌地喷向屋顶,模糊了所有人的表情。
徐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哎哟”一声,一个箭步冲到炉子边,手忙脚乱地把那壶烧得滚开、蒸汽狂喷的壶拎了下来。滚烫的水汽扑在她脸上,带来一阵灼热,也让她混乱的心绪稍稍定了定神。
“嘶……烫死了!”她把壶重重地墩在地上,甩着手,借着这点痛感掩饰着脸上的尴尬和担忧,目光飞快地在丈夫和儿子之间扫了个来回。
王主任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他看着雷大炮那黑得像锅底的脸,再看看雷二蛋煞白失魂的模样,心里“咯噔”一下,明白自己这“报喜”怕是报到了马腿上。他搓了搓手,干笑两声:“那啥……徐兰同志,雷师傅,二蛋……这,这后勤维修组也挺好,挺锻炼人!厂里不少老师傅也是从基层干起来的嘛!那个……我街道办还有点事,就先走了啊!恭喜!恭喜!” 说完,几乎是脚底抹油,掀开门帘就钻进了门外渐密的雪幕里,留下屋里一片更显压抑的沉默。
“砰!”雷大炮把那张轻飘飘、此刻却重如千钧的岗位分配单拍在八仙桌上,震得桌上的茶缸都跳了一下。他胸膛剧烈起伏着,粗重的呼吸像拉风箱,眼睛死死瞪着那“后勤处维修组 学徒工”几个字,仿佛要用眼神把它们烧穿。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他娘的!这算怎么回事?!”
这一声低吼,像根针,扎破了雷二蛋强撑着的麻木。那股憋在胸腔里的委屈、不甘和巨大的失落,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猛地冲了上来。他感觉鼻子发酸,眼眶发热,赶紧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棉鞋,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技术科的梦想碎得太快、太彻底,后勤维修组学徒工?这落差,摔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爹……”徐兰看着儿子那蔫头耷脑、肩膀都垮下去的样子,心疼得不行,赶紧走过去,想拉儿子的手,又怕刺激到他,手停在半空,最后轻轻拍了拍雷二蛋的胳膊,声音放得又轻又柔,“二蛋……先别急,啊?坐下,坐下说。”
雷二蛋像个提线木偶,被老娘按着肩膀坐回了条凳上,脊背却挺不直了,微微佝偻着。炉火映着他半边脸,明明灭灭,却照不进那双黯淡下去的眼睛。
“急?我急什么?”雷二蛋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鼻音,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挺好的,学徒工,有班上,有工资拿,比在家吃闲饭强。”
“放屁!”雷大炮猛地转过身,虎目圆睁,瞪着儿子,“你瞅瞅你那熊样!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不就是个岗位吗?天塌了?!”
雷二蛋猛地抬起头,眼眶是真的红了,声音也带了点激愤:“爹!那能一样吗?!技术科!那是搞设计,搞研究!是脑力活儿!是正路子!后勤维修组……那是什么地方?整天跟破铜烂铁、油污扳手打交道!修修手推车,给设备上上油?我辛辛苦苦念中专,学那些机械原理、电工基础,就为了干这个?这不是白瞎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