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屋里,小玲的书桌上,那盏用罐头瓶和自行车零件改装的台灯(出自二哥之手)亮着。
她正伏案画着一张复杂的零件图,眉头微微蹙着,眼神却专注而明亮。
她的手指间,一枚小小的、闪着金属冷光的齿轮戒指,正反射着台灯的光芒。
这是她用今天在技校实训组,独立操作车床加工出的第一个合格零件——一个小精度齿轮,自己偷偷打磨抛光后穿上线做成的。
它粗糙,却无比真实,每一个齿牙都铭刻着她的坚持和突破。
它和二哥二嫂那枚轴承戒指款式迥异,却仿佛有着同样的心跳,呼应着一种用技术和汗水兑现的承诺。
窗外院子里,却传来一阵阵不成调的《东方红》旋律,间或夹杂着咯咯的笑声和叽叽喳喳的讨论。
只见小燕和几个差不多大的半大孩子,围着她那个宝贝声频仪——现在被二蛋加装了一个简单的共鸣腔和扩音喇叭,看起来更怪模怪样了。
小燕不再是那个躲在地窖里哭鼻子的小丫头,她神气活现地指挥着:“声音再调高一点!哎呀不是那个旋钮!是这个!笨死了!”
一个男孩笨拙地转动旋钮,声频仪发出一个尖锐的升调,吓了大家一跳,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他们正在试图用这玩意儿发出的不同频率的声音,给一首跑调的《东方红》伴奏,虽然听起来古怪又滑稽,却充满了实验的快乐和成长的喧闹。
小燕的声音清亮了许多,虽然偶尔还是会有点沙哑,但她再也不害怕了,甚至有点喜欢上这种“升级换代”中的自己。
正屋里,徐兰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听着窗外的动静,忍不住笑着摇头:“这群皮猴子……”她侧耳听了听东厢房的动静,那边静悄悄的。
她放下针线,蹑手蹑脚地走到东厢房窗根下,冲后面跟着的、一脸不情愿的雷大炮招招手,压低声音:“老头子,你小声点!听听俩孩子干嘛呢?咋没声儿?”
雷大炮胡子翘了翘:“听啥听!年轻人不得说点体己话……”
“你懂啥!”徐兰白他一眼,固执地把耳朵贴近窗户。
东厢房里,二蛋和苏梅其实并没睡。月光透过窗户上糊的旧报纸缝隙,又穿过窗外自留地里那套用废旧竹管和阀门做的滴灌装置,在水泥地上投下了一片斑驳陆离的光影,细细看去,那光斑竟隐约有些齿轮的轮廓。
苏梅忽然翻身,胳膊肘支在二蛋胸口,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盯着地上那奇特的投影,声音里带着笑,低低地问:“雷工,看了半天了,研究出啥名堂没?这光影的力学结构够你发篇论文了吧?”
二蛋正琢磨着那滴灌系统的水压和孔径比例能不能再优化一下,被媳妇儿一问,愣了一下,随即嘿嘿一笑,手习惯性地往枕头边摸去——那里常放着他保养零件用的小油罐。
他摸到那个小铁盒,手指沾了点润滑脂,语气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报告苏老师,目前初步观测,此光影摩擦系数趋于零,但投影稳定性受流体力学影响较大,需要进一步优化滴灌系统参数……呃,当然,人体工程学方面的交互体验,更是下一步的重点研究课题……”
他的话还没说完,窗外就传来徐兰一声极力压抑的惊呼和一阵窸窸窣窣的拉扯声。
“死老头子!快走快走!非说能学到啥新技术……这听的啥玩意儿!不知羞!”徐兰臊得满脸通红,几乎是拖着还在懵圈的雷大炮逃离了窗根。
屋里,二蛋和苏梅对视一眼,先是憋着,随后忍不住同时笑出声来,又赶紧捂住嘴,怕惊动了院里“开音乐会”的那帮小家伙。苏梅笑着捶了二蛋一下:“没个正形!”
二蛋就势握住她的手,指尖还带着点凉滑的油脂,两人十指相扣,看着地上那缓缓移动的、齿轮形状的光斑,听着窗外孩子们稚嫩而欢乐的歌声和古怪的“电子伴奏”,还有隐约传来的、父母仓促逃离的脚步声,心里都被一种饱满而平静的幸福填得满满的。
夏末的暴雨,来得又急又凶。天色墨黑,雨点砸在97号院的瓦片上,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像是老天爷端着盆在往下泼水。
雷二蛋叼着根铅笔头,正趴在八仙桌上,对着几张皱巴巴的纸比划他那个“跨季冰窖储能可行性初步构想图”。小妹小燕盘腿坐在旁边的板凳上,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桃酥。
“完犊子!”屋外突然传来老爹雷大炮一声吼,紧接着就是一阵慌乱的踩水声和盆罐碰撞的叮咣乱响。
二蛋一个激灵,铅笔头差点掉图纸上。小燕也被吓醒了,迷迷糊糊地问:“二哥,咋啦?天塌啦?”
“天没塌,估摸着是地陷了。”二蛋把笔一扔,趿拉着布鞋就往外冲。刚拉开房门,一股带着浓重腥臊气的凉风混着雨点就劈头盖脸砸过来,熏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院子里已是浑浊一片。雨水裹挟着黄黑色的污秽物,正从院子角落的下水道口咕嘟咕嘟地往外翻涌,眼瞅着就要漫过门槛,灌进屋里。母亲徐兰和父亲雷大炮正手忙脚乱地拿着脸盆和簸箕往外戽水,效果甚微,反而溅得一身污点。
“爹!妈!别戽了!堵源头!”二蛋踩着水洼跑过去,扯着嗓子喊,雨水顺着他额角往下淌。
“堵?拿啥堵?这玩意儿它往外喷啊!”雷大炮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气得胡子都在抖,“这破下水道,年年下雨年年堵!街道上说了多少次整治,光打雷不下雨!”
徐兰累得直喘气,看着快进水的屋子,心疼得直咧嘴:“哎哟我的煤球还在屋角放着呢!这…这粪水一泡全完了!”
正乱着呢,就听见隔壁95号院墙头那边,传来几声幸灾乐祸的吆喝。贾东旭披着个破麻袋,探出半个身子,扯着脖子喊:“雷二蛋!显摆你懂技术啊?咋样?家让粪汤子泡了吧?我看就是你整天鼓捣那些破铜烂铁,招了天谴了!老天爷都看不过眼啦!”
雨水声大,但他的破锣嗓子穿透力极强。
“放你娘的狗臭屁!”雷大炮火爆脾气一点就着,抄起旁边的搋子就想扔过去,被徐兰死死拉住。
“老雷!甭理那缺德带冒烟的!赶紧想法子!”
二蛋没空搭理墙头那边的犬吠,他眯着眼,蹲在还在不断翻涌的窨井盖旁边仔细观察。污水混合着雨水,打着旋地往外冒。
“不是堵了,是倒灌。”二蛋抹了把脸,下了判断,“外面主街的下水道水位太高,压力顶回来了。咱院地势低,可不就成蓄粪池了么。”
“那…那咋整啊?”徐兰急了。
“治标先治本,得防倒灌。清淤是后话。”二蛋站起身,脑子里飞快过着能用上的东西。自行车内胎…桌球…铃铛…废弹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