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冬夜，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废弃驿站的破窗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驿站内，残破的泥塑城隍在昏暗中投下扭曲的阴影。空气中混杂着霉味、劣质灯油味，以及胡一手身上散发的、挥之不去的石腥气。
沈墨盘膝坐于草垫，怀中那裂纹遍布的神农善罐传来细微的刺痛感，如同无声的倒计时，提醒着锁龙台金匮幽光下日渐枯竭的西南地脉。角落里，哑童在昏睡中不安地呓语，指尖残留着勾勒南方苗寨光影的微痕。阿鲁沉默地坐在一旁，手中刻刀在阴沉木傩面坯子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粗犷的轮廓已具雏形，却尚未点睛。蚩梦则轻轻摩挲着颈间黯淡的蝎链，感应着其中蛊王沉眠的微弱脉动。
“锁龙台金芒更盛，地脉哀鸣愈急，不能再等了。”沈墨睁开眼，声音低沉如冰。
仿佛回应他的话语，驿站腐朽的木门被轻轻叩响。一个穿着半旧驿卒服、身形精瘦、脸色蜡黄的中年汉子侧身溜了进来，正是被阿鲁以傩面煞气震慑、被迫充当耳目的王老栓。他脸上堆着市井小民特有的谄媚与惶恐，搓着手，压低声音道：
“沈…沈爷！有信儿了！北城兵马司的张指挥使，今夜在‘醉仙楼’大摆‘百户宴’，宴请刚从九边轮调入京的百余位百户军官！明着是接风洗尘，暗里是燕王府授意，笼络军心！帖子撒得广，鱼龙混杂，守卫…嘿嘿，或有空子可钻！”他眼巴巴地看着沈墨，拇指与食指下意识地捻了捻。
百户宴？沈墨与阿鲁、蚩梦目光交汇。军将汇聚，喧闹之地，确是探听消息、制造混乱甚至寻找接近锁龙台契机的绝佳场所。但姚广孝的耳目，必然也如同蛛网般密布其中。
“带路。”沈墨弹出一粒碎银。王老栓脸上瞬间绽开菊花般的笑容，点头哈腰地在前面引路。
醉仙楼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丝竹管弦之声与粗豪的划拳行令声交织，将冬夜的寒意驱散。浓烈的酒气、汗味、脂粉香混杂着一股奇异的甜腥气息扑面而来。王老栓熟门熟路，带着沈墨几人从后厨堆积如山的菜筐杂物间穿行，混入喧嚣的大堂。
数十张八仙桌坐满了身着各色军袍的百户军官，推杯换盏，面红耳赤。主桌上，一位大腹便便、身着麒麟补子官袍的指挥使正唾沫横飞地高谈阔论，意气风发。一切看似热闹非凡，直到——
“哈哈哈！痛快！张大人豪气！”一位络腮胡的边军百户大笑着仰头灌下一碗烈酒。笑声未绝，他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如同被最精湛的工匠瞬间镌刻在石头上！紧接着，那豪迈的笑脸、粗壮的脖颈、乃至整个魁梧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蒙上一层死寂的灰白！
石化！
这恐怖的一幕如同瘟疫般蔓延！
“老刘？你脸怎么…呃哈哈哈！”旁边一个军官刚惊觉不对，自己的声音也扭曲成诡异的狂笑，灰白之色从指尖急速向上蔓延！
“痒！好痒！哈哈…不！”有人狂笑着抓挠喉咙，抓下的皮肉瞬间石化！
“酒菜有毒！救…哈哈哈！”惊恐的呼喊沦为绝望的狂笑，躯体迅速僵硬！
短短十数息，醉仙楼从人间天堂堕入无间地狱！喧嚣被死寂取代，数十名军官、数名躲闪不及的歌姬仆役，保持着饮酒、划拳、惊骇、狂笑的姿态，化作一尊尊栩栩如生、却充满极致诡异与恐惧的“笑面石雕”！浓郁的石腥味瞬间压过一切气味！
“退！”沈墨低喝，一把拽住吓懵的王老栓，与阿鲁、蚩梦急速退至大堂角落的柱子后。阿鲁手中刻刀瞬间出鞘，刀身灌注傩神煞气，寒气森森。蚩梦指尖几只通体碧绿的探查蛊虫悄然飞出，却在靠近那些石雕时瞬间僵硬，“啪嗒”掉落在地，竟也化为细碎的石粉！
“好霸道的石化蛊毒！沾之即化！”蚩梦脸色煞白。
混乱中，沈墨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鹰隼，扫过杯盘狼藉的桌面。酒水无异，菜肴混杂…最终，他的视线死死锁定在主桌正中，那盘几乎被分食殆尽、鱼身覆盖着细密金色鳞片的清蒸鱼上——金鳞鱼！燕王府特供的稀罕物，寻常官员根本无缘享用！盘底残留的汤汁，正散发着那股奇异的甜腥源头！
“毒源在鱼骨！”沈墨瞬间判断，声音冰冷，“金鳞鱼是蛊毒载体！”
就在此时，靠近主桌的一名端菜仆役，手指不慎沾到一点残留的汤汁，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指尖迅速灰白僵硬，绝望的狂笑刚刚发出喉咙便凝固成石雕！
沈墨再无犹豫！他撕下衣襟裹住右手，闪电般探出，抓起一根散落在桌沿、尚带余温的金鳞鱼主骨！鱼骨入手冰凉滑腻，骨质呈现出不自然的淡金色。在骨节转折处，一个极其微小、却流转着阴冷邪异气息的符文若隐若现——钦天监的“锁魂定魄”印！这不仅是蛊毒，更被邪法加持，针对军伍之人旺盛的精血元气！
“必须找到解法！否则蛊毒蔓延，全城危矣！”王老栓看着身边不断增加的“雕像”，吓得魂不附体。
“解法就在眼前！”沈墨眼中厉色一闪。他猛地将怀中那裂纹遍布的神农善罐置于地上，毫不犹豫地将手中滚烫的鱼骨，狠狠按在罐壁一道最深的裂纹之上！
“嗤啦——！！！”
如同烧红的烙铁按在寒冰！鱼骨上的阴刻符文与罐壁温润的绿芒激烈对抗，瞬间腾起一股腥臭刺鼻的黑烟！罐内，那些昔日炼化万蛊所残留的、沉淀在罐底的漆黑药渣，如同被唤醒的活物，在符文之力的刺激下剧烈翻涌！更奇异的是，沈墨因用力而掌心崩裂，渗出的几缕淡金色血液，也混合着涌入裂缝！
绿芒、黑烟、金血、药渣…在罐壁裂缝处疯狂交织、对抗、融合！几息之后，一股粘稠如膏、散发着奇异辛香与苦涩混合气息的黑金色药泥，在裂缝处凝聚生成！
药膳·裂罐拔毒膏！ 以神器为皿，以残药为基，以金血为引，强拔蛊毒戾气！
“刮下药膏！敷于石雕心口！”沈墨额头渗出细密汗珠，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王老栓哆嗦着，用匕首颤抖地刮下那粘稠的药膏，扑到最近一尊石化尚浅、脸上还残留一丝挣扎而非狂笑的年轻百户石雕前，将药膏狠狠按在其灰白的心口！
“滋…滋滋…” 药膏触及石化肌肤，竟如同活物般向内渗透！那百户心口处瞬间如同沸水翻腾，灰败的死寂之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一寸！年轻百户喉咙里猛地发出一声抽气般的“嗬”声，涣散的眼珠竟微微转动了一下！
“活了！活了！”王老栓狂喜惊呼。
沈墨精神一振：“快！药渣有限，只够救石化最浅的几人！”
王老栓连滚爬爬，将珍贵的药膏刮下，敷向另外几尊尚有微弱生机的石雕心口。又有六人石化进程被强行中止，虽然依旧虚弱僵硬，但眼中已有了恐惧与求生的神采。善罐内的漆黑药渣，也肉眼可见地消耗殆尽。
危机稍缓，沈墨立刻查看善罐。罐壁那承受了鱼骨符文冲击和药渣剧烈反应的裂纹处，两道细微却清晰的新裂痕，如同狰狞的伤疤，赫然出现！神器代价，沉重如斯。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咯咯…咯…”
一阵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石头摩擦声响起。
众人骇然望去，只见最早完全石化的络腮胡百户石雕，他那凝固在狂笑表情的脸上，眼角处，竟缓缓渗出两滴粘稠的、暗红如血的泪珠！血泪顺着石质脸颊滑落，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无比凄厉诡异！
紧接着，旁边几尊完全石化的“笑面”石雕，眼角也相继渗出暗红血泪！整个醉仙楼大堂，仿佛在举行一场无声的、绝望的血泪葬礼！那些凝固的笑容，在血泪映衬下，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控诉！
一股冰冷、宏大、漠然如同天宪的意念，毫无征兆地扫过整个空间，清晰地传入沈墨、阿鲁、蚩梦的脑海，正是姚广孝的声音：
“养料既足，阵眼将启。沈墨，这份‘接风礼’，可还入眼？锁龙台下，十面蛊葬…静候君临。”
声音散去，只留下满堂泣血石雕与劫后余生者的恐惧战栗。
沈墨猛地抬头望向窗外！北平城深沉如墨的夜空中，十大城门的方向，十点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血色星芒，如同新生的魔眼，刺破黑暗，悄然点亮！
血泪未干，星芒已现！劫后余生的喘息尚未平复，死胡同外漆黑的巷道深处，一阵低沉、诡异、仿佛无数僧侣在幽冥中齐声诵念的梵音，如同冰冷的潮汐，由远及近，缓缓漫涌而来…随之响起的，是令人牙酸的、密集的骨骼摩擦声！
王老栓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牙齿咯咯作响：“骨…骨头…好多骨头在动…来了！那些‘东西’来了！”
沈墨握紧善罐，罐壁新裂痕传来刺痛。阿鲁将未完成的傩面坯子扣在脸上，刻刀横于胸前，眼中战意升腾。蚩梦指尖蛊虫蓄势待发，警惕地盯着巷口浓稠的黑暗。
姚广孝的“接风”，远未结束。血泪宴席只是开胃，真正的“蛊葬前菜”，已然随着梵音与骨响，步步逼近！ 刚刚窥见的血色星芒阵眼，与眼前迫在眉睫的尸潮之危，如同上下交错的铡刀，寒光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