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帝消失后留下的死寂,比红崖的腥风更刺骨。学堂废墟之上,三个被抽取了“灵光”的孩童如同失了魂的木偶,眼神空洞地蜷缩在母亲怀中,任妇人如何哭喊呼唤,也得不到丝毫回应。赵夫子躺在碎石中,花白的头发散乱,口中喃喃着“圣人…灵光…”,神智已近崩溃。童怨裂口因愿力的中断和恐惧的弥漫,灰晶溶液如同失控的瀑布般汹涌喷溅,迅速覆盖着残存的学堂地基,并开始向四周蔓延。狗娃石像上那刚刚融化的泪痕重新凝固,覆盖上更厚的灰黑色晶痂。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一个幸存者的心脏。
阿朵跪坐在沈墨身边,金纹瞳孔黯淡无光。琉璃罐在她怀中冰冷沉寂,蚩梦意志的余晖早已散尽。沈墨强行唤醒的代价沉重,半边身体的石化麻木感加剧,脏腑的剧痛如同无数钢针穿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意识在清醒与昏迷的边缘挣扎。他看着那三个失魂的孩童,看着重新恶化的裂口,看着赵夫子绝望的呓语,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吞没。
“沈大哥…我们…怎么办?”阿朵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她是红崖最后的眼睛,不能先倒下。
沈墨没有回答,目光艰难地扫过这片被诅咒的土地。血图在崖壁无声吞噬,千魂罐碎片在岩壁渗出毒液,蓝玉石像在洞中被邪印侵蚀,丙戌符石在山缝中遥不可及,童怨裂口在脚下喷涌污秽…建文帝冰冷的机械臂和那句“情感是高效能源”的宣言,如同最后的丧钟。红崖,似乎真的走到了尽头。
然而,就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沈墨那属于药师的、对生命能量最敏锐的感知,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强的生机脉动!这脉动并非来自地脉深处,也不是来自残存的军民,而是来自…这片被灰晶覆盖的土地本身!
他的目光落在了废墟缝隙间,那些在灰晶蔓延下依旧挣扎求存的微小生命——虫子!有在晶簇边缘啃食苔藓的铁甲蜣螂,有在湿冷角落织网的黑寡妇,有在滚烫灰晶液旁快速爬过的火红蚁,更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在末日缝隙中艰难存活的微小虫豸!
它们弱小,卑微,在红崖的灾难面前如同尘埃。但它们身上,却散发着一种源自生命最本源的、纯粹的生存意志!这股意志微弱如萤火,却遍布红崖的每一个角落,如同大地母亲在绝望中发出的最后叹息。
一个源自苗疆最古老传说、结合药师对生命能量理解的疯狂念头,如同划破黑夜的流星,在沈墨濒临枯竭的意识中炸开!
“阿朵…”沈墨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他用尽力气抓住阿朵的手腕,“召集…还能动的人…去抓虫!所有能找到的虫子!活的!越多越好!铁背的、带甲的、有毒的、没毒的…只要是活的!快!”
抓虫?阿朵愣住了,看着沈墨眼中那近乎偏执的亮光,她瞬间明悟:“沈大哥!你是想…”
“百虫祭崖!”沈墨斩钉截铁地吐出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以万灵求生之念,献祭红崖!沟通…蚩梦祖灵最后的余晖!”
这是绝境中唯一的、孤注一掷的尝试!利用遍布红崖、在污秽中挣扎求存的虫豸身上那最原始、最纯粹的生命力与求生意志,汇聚成一股庞大的生机洪流,进行一次前所未有的“活祭”!目标不是神明,而是这片伤痕累累的大地本身,更是那沉寂于琉璃罐中、或许仅存一丝感应的蚩梦意志!
没有时间解释,阿朵选择无条件相信。她猛地起身,金纹瞳孔扫视众人,脆声呼喝:“还能动的!跟我来!抓虫子!越多越好!活的!这是救红崖唯一的希望了!”
劫后余生、身心俱疲的军民们面面相觑,抓虫子救红崖?这听起来比赵夫子念经驱邪更荒谬!但看着沈墨那濒死却执着的眼神,看着阿朵眼中的决绝,再想想那三个失了魂的孩子和喷涌的裂口…死马当活马医吧!
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怀疑。王老五忍着焦手的剧痛,第一个响应:“听阿朵姑娘的!抓虫子!”他抓起一个破瓦罐,冲向废墟缝隙。李氏抹了把泪,也加入进去。几个老军户和妇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开始翻动碎石,捕捉那些在灰晶阴影下仓惶逃窜的微小生灵。
场面变得怪异而悲壮。在崩塌的学堂废墟、喷涌的灰晶裂口旁,一群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人,如同最虔诚的拾荒者,不顾灰晶的侵蚀和裂口的危险,小心翼翼地捕捉着每一只跳蚤、蚂蚁、甲虫、蜘蛛…将它们活着放入带来的瓦罐、竹篓、甚至衣襟兜起的临时容器中。铁甲蜣螂坚硬的甲壳,黑寡妇危险的毒牙,火红蚁滚烫的巢穴…都阻挡不了他们颤抖却坚定的手。
阿朵凭借金纹瞳孔的敏锐,效率最高。她能感知到虫豸聚集的微弱生机点,指引着众人。很快,大大小小的容器里,装满了密密麻麻、形态各异的活虫!它们互相拥挤、攀爬、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汇聚成一股庞大而躁动的生命能量场!
“架锅…生火…”沈墨在王老五的搀扶下,挣扎着坐起,指向童怨裂口前相对开阔的一小块未被灰晶覆盖的空地。一口残破但尚能使用的大铁锅被架了起来,下面点燃了收集来的枯枝。
沈墨示意阿朵将琉璃罐放在锅旁,罐口朝向裂口。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脏腑撕裂的剧痛和半边身体的麻木,双手艰难地结出几个源自苗巫古祭的、极其复杂玄奥的引灵手印。他口中念诵着含混不清、却带着古老韵律的献祭祷文,声音微弱,却仿佛与脚下的大地产生了共鸣。
“万灵有性…皆求存续…”沈墨的声音如同风中残烛,却字字清晰,“今红崖倾覆…万灵同劫…以尔等求生之念…献祭此方山川…唤醒…守护之灵…开一线生机!”
“阿朵…倒!”
随着沈墨一声令下,阿朵眼中金芒一闪,猛地将手中装满活虫的瓦罐,倾倒入那口架在火上的大铁锅中!紧接着,其他人也纷纷将捕捉到的虫子,倒入锅中!
嗤啦——!!!
滚烫的铁锅与活虫接触的瞬间,爆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无数虫子发出尖锐的、生命最后时刻的悲鸣!它们在滚烫的锅底疯狂挣扎、跳跃、互相踩踏!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蛋白质焦糊、甲壳碎裂、以及生命精华瞬间蒸腾的奇异气息猛地升腾而起!
这气息并非恶臭,反而带着一种原始的、悲壮的、生机勃发又瞬间寂灭的复杂味道!
“百草…引炁!”沈墨嘶声吼道,将怀中仅存的几味驱邪避秽的草药粉末(艾草、菖蒲、朱砂等)投入锅中!草药粉末遇到高温蒸汽和沸腾的虫汁,瞬间爆发出浓郁的药气!
嗡!
当药气与那股庞大的、由万虫求生意志寂灭时释放的生命本源精华混合的刹那,异变陡生!
一直沉寂在锅边、罐壁黯淡的琉璃罐,突然剧烈震动起来!罐壁上那些代表蚩尤战纹的古老纹路,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河道,瞬间亮起了微弱却极其贪婪的赤金光芒!
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吸力从罐口爆发出来!
铁锅上方升腾的、混合着药气与万虫生命精华的淡金色蒸汽,如同受到至高无上的召唤,不再四散,而是化作一道凝练的、肉眼可见的淡金色光流,疯狂地涌入琉璃罐的罐口!
“有反应了!”王老五惊喜地大叫!
随着淡金色光流不断涌入,琉璃罐壁上的蚩尤战纹越来越亮,赤金光芒流转不息!罐体本身也散发出温润的光泽,仿佛重新被注入了活力!一股微弱却无比精纯、带着悲悯与守护意志的熟悉气息,隐隐从罐中弥漫开来!
蚩梦的意志!被这“百虫祭崖”汇聚的磅礴生命愿力,短暂地唤醒了!
赤金光芒越来越盛,最终在琉璃罐上方尺许处,投射出一片朦胧的、不断变幻的光影!
那光影并非蚩梦虚影,也不是任何已知的山川地貌,而是一幅极其抽象、却蕴含着古老信息的动态星图!星图的核心,是由赤金光芒勾勒出的、代表红崖晒甲山的主峰轮廓!而在主峰轮廓的南方(指向安顺城的方向),一片由无数细密光点组成的、如同燃烧枫叶般的赤红虚影正在缓缓旋转、凝聚!
“那是…什么?”阿朵金纹瞳孔中映出那奇异的枫影,她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庞大、古老、甚至带着一丝…悲伤归宿的气息。
沈墨死死盯着那片南方燃烧的枫影,脑海中如同惊雷炸响!这光影…这方位…这枫叶的意象…与他脑海中某些尘封的记忆碎片瞬间重合!
“葬…神…谷!”沈墨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艰难地吐出三个字!
噬谎蛊曾传递来的灰血沙盘“葬神谷”的指向!王石头石像最后时刻传递的绝望感知!以及…混元仪提示的“丙戌符石缺失”可能关联的地点!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琉璃罐投射的这片南向枫影串联了起来!
蚩梦意志在吸收了“百虫祭崖”的生机愿力后,并未直接修复红崖,而是为濒临绝境的他们,指引了一条生路——南下!前往那神秘而凶险的葬神谷!
赤金枫影在琉璃罐上方缓缓旋转,光影越来越凝实,枫叶的脉络清晰可见,每一道叶脉都仿佛流淌着赤金色的能量,指向南方。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指引意念,从罐中传递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南下!寻葬神谷!
“葬神谷…丙戌符石…红崖生机…”沈墨喃喃自语,眼中的绝望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南下,或许是唯一的希望!
然而,就在这希望之光刚刚点燃的刹那,异变再生!
“不!不够!还不够亮!”一个尖锐、疯狂的声音突然响起!是李氏!
她一直沉默地参与抓虫,看着万虫入锅,看着琉璃罐发光,看着枫影显现。但当看到那枫影虽然清晰却并未达到她想象中的“神迹”程度时,一个偏执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生——一定是祭品不够!一定是这些普通虫子的生命力不够强!狗娃的仇还没报!红崖还没救!沈神医和阿朵姑娘需要更强的力量!
她的目光,猛地锁定了自己刚刚在废墟角落捕捉到的一只奇异的虫子——那是一只通体覆盖着细密灰晶颗粒、复眼闪烁着邪异红光的晶化尸蛊!这是之前金花婆婆驱使的蛊虫大军中残存的漏网之鱼,蕴含着灰晶的污秽和蛊虫的邪力!
“要最强的虫子!最强的祭品!”李氏眼中爆发出疯狂的光芒,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枫影上,她猛地扑向铁锅,将那只拼命挣扎、散发着邪气的晶化尸蛊,狠狠丢入了还在沸腾的虫羹之中!
“你干什么!”阿朵惊骇欲绝,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噗嗤!
晶化尸蛊入锅的瞬间!
一股浓郁粘稠的灰黑色邪能猛地从蛊虫尸体中爆发出来,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瞬间污染了锅中那原本纯净的淡金色虫羹精华!淡金色的光流瞬间被染上了一层不祥的灰黑色!
嗡——!!!
琉璃罐发出一声痛苦而愤怒的震鸣!罐壁上赤金流转的蚩尤战纹光芒剧烈闪烁,变得明灭不定!上方那片指向南方、燃烧的葬神谷枫影,如同信号不良的影像,猛地剧烈波动、扭曲起来!原本清晰的枫叶脉络变得模糊,赤金色的光芒被灰黑色侵蚀,整体影像变得极其不稳定,仿佛随时会溃散!
“不——!”沈墨目眦欲裂!李氏这疯狂的举动,如同在纯净的泉水中倒入了毒药,瞬间污染了献祭的能量,干扰了蚩梦意志的指引!
李氏看着扭曲的枫影,似乎也意识到闯了大祸,脸上血色尽褪,瘫软在地。
琉璃罐的震鸣持续着,罐壁的战纹在赤金与灰黑的冲突中艰难维持。上方那片被污染的葬神谷枫影,在剧烈的扭曲挣扎后,并未彻底消散,而是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维持着一个极其模糊、南倾的轮廓,但其蕴含的指引意念,已变得断断续续、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