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指了指那口翻滚着红汤白鱼的锅子,浓郁的香气丝丝缕缕钻进鼻孔,饶是他见多识广,胃里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渴望的蠕动。
柱子略显羞涩地笑了笑,重新站回到灶台边的小板凳上,拿起长柄漏勺:“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待客,就让娄先生娄太太尝尝我的手艺吧。这是酸菜鱼火锅。”
“柱子哥做的鱼鱼!真香!”晓娥立刻转过头,小脸上满是骄傲,仿佛这锅美味是她亲手做的一般,大声补充道,“火锅真香!”她的小鼻子用力吸了吸,一脸陶醉。
娄谭氏看着女儿那馋嘴的小模样,忍俊不禁,目光移到柱子忙碌的小小身影上,又是赞叹又是怜惜:“柱子,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准备的?可真是…手巧。”她注意到案板上切的薄厚均匀、粉白透亮的鱼片和码放整齐的蔬菜,刀工绝非一般孩子能有。
“习惯了,娄夫人。”柱子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用漏勺将烫好的鱼片捞起,均匀分到几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爹在外地做活,平时回不来,家里就我和妹妹雨水。”他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弯腰将一碗堆着雪白鱼片、点缀着翠绿葱花的菜递给娄振华,“娄先生您尝尝。”
娄振华接过碗,目光却凝在柱子身上。十岁的孩子,正该是赖在父母怀里撒娇玩闹的年纪,他却站在这呛人的烟火气里,操持锅灶,照顾更小的妹妹,把空荡荡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这话语里的平静,比任何诉苦都更让娄振华心头震动。他低头看着碗里那颤巍巍、吸饱了汤汁的鱼片,夹起一片送入口中。
滚烫!鲜嫩!酸辣!麻香!
鱼肉滑嫩得入口即化,酸菜的发酵香气和泡椒的劲辣完美交融,花椒的酥麻恰到好处地刺激着味蕾,鲜美的汤汁瞬间裹满整个口腔。这味道,厚重、丰富、层次分明,带着一种极具冲击力的、他从未体验过的复合风味。娄振华不是什么饕餮老饕,但丰泽园的席面也是吃过的,此刻他却觉得,那些名厨的手艺,在这碗鱼片面前,竟显得有些刻板寡淡起来!
“唔!”娄振华发出一声短促又满足的鼻音,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顾不上烫,又连忙夹起第二片。
“好!想不到柱子你小小年纪,竟有这般手艺!这味道…绝了!连丰泽园的大师傅怕也比不上你这股子鲜活的劲儿!”他由衷地赞叹,筷子没停。
娄谭氏也尝了一口,同样被惊艳到,连连点头:“真是!这酸辣爽利,开胃又暖身,配着这寒气吃,再合适不过了!”她赶紧给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小女儿碗里夹了几片。
晓娥早就馋坏了,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片就往嘴里送。“唔…烫!烫!”小丫头被烫得直哈气,小脸皱成一团,却舍不得吐出来,小手在嘴边使劲扇着凉风,那滑稽又可爱的模样惹得几人都笑了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去,立刻又夹起一片,一边呼呼吹气一边喊:“好吃!柱子哥做的鱼鱼最好吃!”小嘴巴塞得鼓鼓囊囊。
何雨柱笑着又给雨水的小碗里捞了点煮得软烂的土豆片和豆腐,细心地用勺子压碎一点,吹了吹才递给她。“雨水也吃,慢点,烫。”
雨水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接过自己的小碗,笨拙地用一把小小的木勺舀起食物,小嘴巴“啊呜”一下就吞了进去。食物的美味显然超越了她有限的表达能力,小脸蛋兴奋得通红,只能发出短促快乐的“嗯!嗯!”声,小脚丫在炕沿边上愉快地晃荡着。
炉火熊熊,锅子沸腾,食物的香气混合着炭火的暖意,将这小屋充盈得满满当当。方才进门时的拘谨和寒气早已被驱散殆尽。娄谭氏细心地照顾着晓娥和雨水两个小的,晓娥不时把自己碗里的鱼片拨给雨水一点(没有鱼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雨水则来者不拒,吃得小嘴油光发亮,时不时还含糊地蹦出“姐…姐…好!”的赞美。
娄振华吃得额头微微冒汗,他看着柱子有条不紊地往锅里下着青菜、豆腐、粉条,不时照料着火候,动作娴熟得不像个孩子。
“柱子,”娄振华放下筷子,语气温和了许多,“听你娄阿姨说,你在红星小学读书?念几年级了?试探问何雨柱。”
“娄叔,”柱子一边把切好的黄瓜片下进锅里,一边答道,“六年级了。”
“六年级?”娄振华没有惊讶,十岁上六年级也不是没有,只是在这年月绝对是拔尖的,“功课跟得上吗?可有觉得吃力?”
柱子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小学的功课…基本上都学完了。上课时先生讲的,多是复习巩固。”
“都学完了?”娄振华这下是真的吃惊了,坐直了身体,“十岁的小学六年级,已经是神童了,你却说…都学完了?”他看向柱子的目光里,欣赏之外,更多了几分郑重。
“嗯,”柱子点点头,眼神清澈坦然,“不敢说全会,但课本上的东西,多看几遍,多想想,也就明白了。我在学校图书馆也借些其他的书看。”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娄振华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控着锅灶的少年,眼神却沉稳、明亮,透着远超年龄的笃定。一个十岁的孩子,不仅要像大人一样独自撑起一个家,操持生计,照顾幼妹,竟还能在学业上如此出类拔萃!这需要怎样的心志和韧性?
“好!好孩子!”娄振华重重地感叹一声,十岁有的人还在读小班,而柱子都要小学毕业了,不敢想。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震动和心疼,“这年月,能把书念好,还把个小家撑起来,把妹妹照顾得这么好…难为你了!真是…太难为你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简陋却整洁的屋子,最终落回柱子那张稚气未脱却异常沉静的脸上,“你父亲…是外地做事?他…放心得下?”
何雨柱添柴的手顿了顿,火光照亮他半边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爹是国宴上的师傅。”他声音低了些,依旧平静,却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他忙,一个月…最多回来一趟看看。家里有我,挺好的。”
“国宴上的大师傅?”娄振华微微颔首,“原来是家学渊源,难怪柱子你这手艺如此了得。”他目光深沉地看着柱子,像是要穿透那平静的表面,“只是…一个孩子,担着这么大担子…”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再次深深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对时局的无奈,对这孩子早熟早慧的惊叹,还有深深的怜惜。他脑海里闪过一些念头——国宴名厨,儿子却住在这逼仄的胡同里独自拉扯妹妹…这其中滋味,令人唏嘘。他沉默地夹起碗里最后一片酸菜,慢慢咀嚼着,那酸辣的滋味此刻似乎又添了一层复杂的厚重。
屋内的气氛变得有些沉凝,只剩下火锅咕嘟的声响和两个小丫头偶尔发出的满足的咀嚼声、含糊的交谈声。炉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娄振华心头沉甸甸的分量。
“吃菜,娄叔,娄夫人,锅里还有呢。”柱子打破了沉默,脸上重新露出少年人的腼腆笑容,仿佛刚才那瞬间的低落只是错觉。他又拿起漏勺,动作麻利地为娄振华夫妇添菜,“这红薯粉煮透了才好吃,您二位再尝尝?”
“好!好!”娄振华立刻顺着台阶下,收起眼底的复杂情绪,重新露出笑容,夹起那滑溜溜的粉条,“柱子这手艺,真是没得挑!晓娥,吃饱了没?”
“没饱!”晓娥立刻举手,小嘴还在一动一动地嚼着,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锅里翻腾的食物,“还要鱼鱼!还要粉粉!”
娄谭氏笑着给她夹菜:“慢点吃,小馋猫。”
气氛重新活络起来。这时,一直安静埋头苦吃的雨水,大概是吃得心满意足,忽然抬起沾着油渍的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向娄振华夫妇,口齿异常清晰地蹦出三个字:“伯伯…好!姨姨…好!”
这一声清脆的童音,带着十足的认真劲儿,如同投入暖池的一颗小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娄振华先是一愣,随即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好!雨水真乖!伯伯没白疼你!”他看着雨水那可爱的小模样,只觉得心都被萌化了,方才的沉重一扫而空。
晓娥更是兴奋得拍手:“雨水妹妹好聪明呀!比我还小就会叫人啦!”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放下筷子就要去抱雨水。
娄谭氏看着丈夫开怀的笑容和女儿天真的互动,再看看柱子脸上那温和的笑意,心底那份暖融融的感激和喜欢几乎要满溢出来。她看着柱子,柔声说道:“柱子,往后啊,你就把阿姨家当成自己亲戚走动。晓娥这般喜欢你,你也别拘束,带着雨水常来玩。家里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开口,千万别自己硬撑着。晓娥昨天那条小命,是你硬生生从冰窟窿里拽回来的!这份恩情,我们娄家记一辈子!”
柱子的心口像被这真挚朴实的话语烫了一下,一股暖流涌过。他抿了抿嘴,郑重地点点头:“谢谢娄阿姨。”
“一家人!”娄振华大手一挥,拿起桌上的酒杯——里面倒的是柱子刚温好的茶水,“来,柱子,叔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敬你这小小男子汉!”他语气豪爽,眼中是真挚的欣赏。
何雨柱慌忙从凳子上跳下来,端起自己面前那只小杯,也倒了些茶水,有些手足无措:“叔言重了,我…”
“干!”娄振华不由分说,笑着将自己的茶杯碰了一下柱子的杯沿,发出清脆的声响。柱子不再推辞,仰头将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一股暖流顺喉而下。
火锅的余温还在狭小的屋子里袅袅盘绕,混杂着酸辣鲜香的空气暖融融地熨贴着每个人的肺腑。娄振华靠在椅背上,满足地轻抚着胃部,看向柱子忙碌收拾碗筷的小身影,眼中除了欣赏,更多了几分深沉的关切。娄谭氏——谭雅丽,则拉着林若心(柱子母亲)的手,两人坐在炕沿边,挨得很近。
“若心妹子,”谭雅丽的声音比饭前更加柔和亲切,带着一种仿佛寻到故知的欣喜,她侧身看着林若心,目光里满是真诚的赞叹,“柱子这孩子,真是…万里挑一!不单是昨日救了晓娥的恩情让我感激不尽,单是今日这一顿饭,就让我这舌头尝出了说不出的熨帖和惊奇。”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捻着自己旗袍的盘扣,似乎在斟酌着更贴切的表达,“尤其这酸菜鱼里的那股子鲜亮劲儿,还有那汤底的融合厚味…不瞒你说,竟让我品出几分…几分我家传菜系的影子。”
林若心一直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此刻闻言微微一怔。她原是南方小家碧玉,跟着何大清北上后,也接触了些北平的饮食门道。谭家菜?这三个字在她脑中一闪,一个早已模糊但地位尊崇的名字浮现出来。她有些不确定地、带着几分试探和惊疑,轻声问道:“姐姐说的家传…莫非是…谭家菜?”
“正是!”谭雅丽眼中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像是沉寂的火种被骤然点亮,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林若心的手,“家父谭瑑青,正是谭家菜上一代的掌勺人!妹子你也知道谭家菜?”她的语气带着惊喜和急切。
“哎呀!”林若心低呼一声,脸上顿时显出无比的敬意和激动,反手也紧紧握住了谭雅丽的手,“这真是…真是没想到!谭家菜的大名,我在南方时就听人说起过,那是‘食界状元’,官府私房菜的顶顶头一份!讲究‘选料精、下料狠、做功细、火候足、口味纯’,是真正钟鸣鼎食之家的珍馐!没想到…”她看向谭雅丽的目光充满了敬畏和亲近,“没想到姐姐竟然是谭家的后人!柱子他爹也随师学过一些时日的谭家菜,也常提起谭家菜是祖师爷级别的,是咱们这行当里最顶尖的‘榜眼菜’呢!”(注:当时业内戏称谭家菜为榜眼菜,乃顶级官府菜代表)
谭雅丽听着林若心如数家珍地道出谭家菜的精髓,眼眶竟微微有些发热。家道中落,父亲离世后,谭家菜的光环早已黯淡许久。此刻在这逼仄寒冷的小屋里,从一个温婉娴静的年轻母亲口中听到如此清晰、如此推崇的评价,那份沉寂已久的家族荣光仿佛被重新唤醒。
她深深吸了口气,用力点头:“没错!就是‘榜眼菜’!只是…唉,”她叹了口气,带着几分落寞,“如今这世道,父亲也去了多年,这招牌…不提也罢。”
倒是柱子这孩子,”她目光转向正在灶台边利落地刷洗铁锅的柱子,满是惊奇和喜爱,“这酸辣鲜活的劲儿,这融合的巧思,竟真触到了我家传的几分神韵!尤其他才十岁!真是天生的厨子胚子!”
“姐姐快别夸他了,”林若心嘴上谦虚,脸上却也忍不住为儿子骄傲,“他就是瞎琢磨,加上他爹偶尔回来指点一两句。能得姐姐这位正宗传人一句‘影子’的评语,是他天大的造化了。” 两人双手交握,那份因家传底蕴而产生的共鸣,瞬间拉近了心灵的距离。乱世之中,这份基于味觉与技艺传承的认同,比任何寒暄都更显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