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一路南下。
途所见,江南民间的生活水平,确实比北方强出太多。
首先,平江府城池之大,远超他前世所见之城邑。
街道纵横,坊市众多,一栋栋高大的宅院鳞次栉比,显示出此地人口的密集。
宋朝的城邑,居民众多,脱离农业生产的市民(手工业者、商贩、雇工)数量庞大,占总人口的比例远高于前朝。
这正是民间财富积累的基石,非农人口的收入,往往远超困守土地的农民。
崇祯看到一名正在街边搬运货物的雇工,身体强壮,汗流浃背。
他上前,随口打听道:“这位壮士,看你手脚麻利,收入可观吧?”
那雇工瞥了他一眼,心说上来就问收入,骗子?
不过见崇祯衣着不凡,想来是出来混日子的富家公子,当下不敢怠慢,放下肩上的货物,擦了擦汗,客气地拱手道:
“这位公子有礼了,小人每日辛苦,但也算衣食无忧,如今活计多,手艺好的,日均收入约一百文钱,一百文钱,便可购买两斗上等白米,足以供养一家三口数日生活,尚有余钱。”
崇祯心中默默计算。
一百文钱,两斗米,供养三口之家。
这购买力,这生活水准,在生产力普遍不高的古代,着实令人震惊。
他前世大明末年,一个普通农民,即便辛劳一年,也不过勉强糊口,更别提雇工了。
宋朝的百姓,竟能有此等收入,实属不易。
崇祯继续走着,观察着百姓们的消费习惯。
入眼所见,寻常百姓家中,除了基本的油盐酱醋,餐桌上还常见“茶”与“酒”。
这两种在其他朝代中还算奢侈品的饮品,在宋朝已成为日常消费。
糖果铺子门前,孩童们排着队购买甜食,脸上洋溢着满足。
瓷器店中,精致的瓷碗、瓷盘,不再是王公贵族的专属,许多百姓家中也能置办一二。
正行间,崇祯帝的目光被远处一片高大的建筑群所吸引。
那建筑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门庭高大,旗幌招展,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阵阵丝竹之声、说书唱戏之音,从里面隐约传来。
“这是何处?”崇祯好奇问道。
“回禀官家,此处乃是平江府最大的瓦舍,名为‘万花楼’。”顾千帆躬身答道。
崇祯特意走到万花楼前,侧耳倾听。
远远看见瓦舍内,竟有数十座勾栏,每座勾栏皆可容纳数百人,整个瓦舍,可容数千人同时观看戏曲、听书、杂耍等娱乐表演。
门前伙计热情招呼着过往行人,笑脸迎人。
“这等规模!”崇祯心中震动。
民间娱乐产业的空前繁荣,直接体现了百姓手中财富的充足和生活水平的富足。
若非手中有余钱,何以支撑如此庞大的娱乐消费?
这在其他任何一个朝代,都是难以想象的景象。
他前世大明的北京城,哪有这般规模的瓦舍?
百姓们连温饱都难以解决,更遑论如此奢侈的娱乐消费。
“官家,万花楼内节目丰富,说书唱曲,杂耍百戏,应有尽有,要不,我们进去坐坐,体验一番平江府的市井繁华?”
顾千帆见崇祯一直盯着勾栏瓦舍,眼底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便出言提议,巧妙地递了个梯子。
“去妓院?”
一旁的内侍总管康履面色骤变,惊恐道。
他一个宫中内侍总管,陪同皇帝去这种风月场所?
要是传出去,自己在这皇宫大内还如何立足?
只怕连皇后那一关都过不去!
康履狠狠地瞪了一眼顾千帆,暗骂他多事。
崇祯看了一眼康履那紧张的表情,心中好笑,人生最难之事,当属太监上青楼!
他摆了摆手,表示对路边这些野鸡般的场所,自己并没有兴趣,免得污了眼睛。
后宫佳丽,绝色美人见过不知凡几,这些俗脂艳粉,哪里能入得了他的眼?
康履见状,长松了一口气,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崇祯没有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座巨大的瓦舍,看着那满街的繁华,看着百姓们脸上那份满足与闲适。
这才明白,大宋的富,并非偶然,而是源于对传统重农抑商政策的松动。
这才是其经济模式的根本突破。
宋朝首次将商业提升到与农业同等重要的地位,甚至在某些方面,其重视程度有所超越。
它形成了农业筑基、手工业创富、商业流通、海外拓展的完整经济链条。
农业依旧是国家根基,提供基本物资保障。
但在农业之外,手工业的精细化发展,带来了大量财富。
江南的丝绸、瓷器、茶叶,乃至北方的铁器、火器,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其产品远销海外。
而商业流通的畅通无阻,城邑的兴盛,将这些手工业产品与农产品高效地运往各地,促进了商品经济的繁荣。
海外贸易的拓展,市舶司的建立,更是将大宋的经济触角延伸至远洋,带来了巨额利润和稀有商品。
这种富,不仅体现在户部所报的财政收入数字上,不仅体现在粮食产量的提升上,更深刻地体现在社会结构的剧烈变化上:
城邑居民的激增,市民阶层的兴起,以及他们日益丰富的生活方式和消费升级。
民间私营手工业的空前主导地位,也显示了社会生产力的进步。
崇祯漫步于平江府的街头,看着眼前的盛景,心中感慨万千。
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富足天下!
自己要做的,就是将这种经济模式发扬光大,并将其产生的财富,真正有效地汇聚到国库,用于国家建设和国防。
崇祯心中已经有了清晰的认识:大宋的经济,远比他想象的更有潜力。
自己要做的,不是去改变这种富庶,而是要整顿规制,堵塞漏洞,让这份财富真正为国所用,为民所享。
.....
出了平江府城门。
崇祯继续微服南行,前往平江府下辖的吴县。
此行的目的,便是要亲眼看看那声名显赫的“范氏家族”,以及那些在奏疏中被反复提及的江南大族,究竟是何等模样。
沿途风光,尽显江南水乡的富庶与灵秀。
河道纵横,碧波荡漾,一艘艘渔船在水中穿梭,白帆点点。
两岸垂柳依依,古桥横卧,宛如一幅幅流动的画卷。
崇祯走出官道,沿着一条乡间小径深入。
眼前是成片的良田,一望无际,田连阡陌,如同铺展开的绿色地毯。
此刻正是暮春时节,庄稼长势喜人,麦苗青翠欲滴,稻秧郁郁葱葱,显示着这片土地的勃勃生机和丰厚的收成。
崇祯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心中更是欣慰。
他想,城中百姓富足,城外田地丰产,这才是真正的盛世景象。
甚至开始幻想,待自己彻底肃清弊政,大宋百姓都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然而,走出十几里地,田地深处,稀稀拉拉地出现了一些茅草屋。
这些屋舍低矮破败,与周遭那片望不到头的良田显得格格不入。
屋前,有几个衣衫褴褛的老农,正佝偻着身子,在贫瘠的土地上艰难劳作。
他们的脸上布满皱纹,眼神中充满了疲惫与绝望。
崇祯勒住马缰,示意顾千帆和康履停下。
他眉头微皱,心中生出疑惑。
如此富庶之地,何以还有这般贫苦之人?
就在这时,几名身着皂服的官府差役,骑着马,耀武扬威地冲了过来。
他们径直走到其中一户茅草屋前,二话不说,便要拿人。
“老东西!这个月的赋税,为何还没缴?!知不知道耽误了公务,是要吃板子的!”
为首的差役声色俱厉,指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农喝道。
老农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官爷饶命啊!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今年收成不好,又遇上天旱,老汉实在缴不起这十贯钱的税啊!求官爷宽限几日,等小老儿去城里打工,赚些钱来……”
“放屁!每次都这套说辞!”
差役不耐烦地一脚踢翻了老农面前的瓦罐,瓦罐中的清水洒了一地。
他挥舞着手中的板子,喝道:“缴不起税?那就拿人!我看你们这全家老小,谁能跑得掉!”
说着,便要上前去抓老农。
老农的妻子、儿女,包括几个年幼的孙儿,都从茅草屋里跑了出来。
眼看老农要被抓走,老妻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老天爷啊!开开眼吧!我们没活路了啊!”
这番景象,让崇祯心头大震。
眼见差役们粗暴地要抓人,再也无法旁观。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