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踏白军的那些日子,像一场梦。
岳云时常会在夜里,梦见自己依旧和杨再兴他们一起,潜伏在冰冷的草丛中,等待着黎明。
但当他睁开眼,看到的不是星空,而是后勤营帐篷的顶,听到的是远处民夫清点物资的吆喝声。
他已经在中军后营,协助李宝将军调度粮草,五天了。
没有人知道他这五天是怎么过来的。
岳云的工作,不再是侦察敌情,也不是冲锋陷阵。
每天要做的,是核对从后方送来的粮草清单,检查军粮的成色,监督挽马的草料分配,计算各个前锋营每日消耗的箭矢数量。
他打交道的是一排排冰冷的数字,和一车车散发着霉味的麻袋。
“想我这双紧握铁锤的手,现在居然整日握笔书写!”
发了顿牢骚,岳云在粗糙的纸上写下“粟三千石,草料五万斤,箭矢八万支,查验无误”一行字。
他心里一百个不乐意。
觉得自己的血正在变冷,身上的锐气正在被这些繁琐的数字磨平。
岳云好几次都想冲到父亲的大帐去,请求调回前线,但都忍住了。
想起杨再兴的话:“元帅让你去管粮草,是想让你学会看清整个战场。”
他强迫自己去理解,开始不再把那些粮草当成死物,而是想象着它们如何被运送到前线,如何变成士兵们厮杀的力气,如何变成射向敌人的利箭。
岳云开始理解,一场战争的胜利,远不止是战场上的那几个时辰。
这天,大军拔营,离开蓟州,沿着濡水河谷,向平州方向开进。
地势变得平坦,行军速度也加快了。
岳云骑在马上,跟在李宝将军的身侧,负责监督庞大的后勤车队。
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像一条缓慢移动的巨蟒,在河谷中蜿蜒前行。
李宝将军,是岳家军中有名的“铁算盘”。
他为人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对数字有着近乎偏执的敏感。
岳云一开始很怕他,觉得他比父亲还要严厉。
“岳云。”李宝忽然开口。
“在!将军!”岳云立刻挺直了背。
“去前面看看,第三车队的第六辆车,左边的车轴是不是有异响。”李宝目视前方,头也没回。
“是!”岳云立刻催马向前,跑到前面,仔细一听。
果然,那辆大车的车轴在转动时,会发出一阵轻微的“吱嘎”声,不仔细听根本发现不了。
“李将军的耳朵是狗耳朵吗?”
岳云小声哔哔,心中对李宝的敬畏又深了一层。
这位将军,似乎能把整个车队的每一个细节都装在脑子里。
就在这时,前方的道路上,出现了一群人。
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幽魂,蹒跚着向大军的方向走来。
经过盘问,得知他们是逃难的百姓,听说平州即将成为战场,他们这些汉人担心被金人拿来当炮灰,连夜逃了出来。
战争,最先碾碎的,永远是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
宋军的行军队伍并没有停下,士兵们对此似乎已经司空见惯。
他们只是默默地看着,眼神里有怜悯,但更多的是麻木。
岳云的心被揪了一下。
在踏白军时,见过金人治下的汉人百姓过着怎样的生活,但如此大规模的、凄惨的难民潮,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一个老妇人走不动了,倒在路边,她的儿子想去扶她,自己却被饿晕瘫倒在地。
一个母亲怀里抱着早已没有气息的婴儿,目光呆滞地走着,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
岳云的喉咙发干,别过头,不忍再看。
这时,身下的马缰绳忽然被一股微弱的力量拉住了。
低头看去,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用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看着他。
女孩的脸很脏,头发像一团枯草,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破布衣。
她太瘦了,手腕细得跟个筷子一折就断。
女孩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好像用尽全身的力气,仰着头,看着岳云。
眼神里,没有乞求,只有一种最原始的、对食物的渴望。
她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岳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
想起常与一起玩耍的邻家小妹,如果她也遭遇战乱,会不会也变成这个样子?
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涌了上来,岳云没有丝毫犹豫,转身解下马背上的一袋军粮。
那是一袋精米,是给伤兵营准备的。
“藏起来,莫要被坏人抢去。”
就在岳云要把米袋递下去的那一刻,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李宝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岳云的身边。
“你要做什么?”李宝冷声道。
“将军,她……”
岳云指着那个小女孩,急切地说道,“她快饿死了!”
“所以,你要把军粮给她?”李宝的目光像刀子一样,看得岳云心里发虚。
“这……这只是一袋米……”
“一袋米,可以够十个士兵吃一天!”
李宝几乎是怒吼着:“军粮,是军队的血液,你今天把它给了她,明天,就要有十个你的袍泽,饿着肚子上战场!”
“到时候,他们可能会因为没有力气举起盾牌而被杀死,也可能因为没有力气挥刀而被砍倒,你这一袋米,换来的可能是十条人命,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岳云的脸涨得通红,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宝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他的心上。
“可是……可是她……”
岳云看着小女孩那双纯净的眼睛,声音哀求。
李宝松开了岳云的手,从自己的随身行囊里,摸出了一块用油纸包着的干饼,又从怀里掏出了几文钱。
他蹲下身,将饼和钱,轻轻地塞到了小女孩的手里。
小女孩愣愣地看着手中的饼,似乎不敢相信。
从来没有一个兵爷愿意拿出吃的!
这次要不是快饿死了,她说什么也不敢大胆的来求一口吃的。
小女孩抬起头,看了看李宝,又看了看岳云,然后抓起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好像吃的是全世界最美味的东西。
李宝站起身,自始至终没有再看那个女孩一眼。
看向仍旧愣在那里的岳云冷冷地说道:“用你自己的俸禄去救人,我不管,但军中物资,一粒米都不能动,这就是规矩!”
说完,催马向前走去,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岳云坐在马上,一动不动。
看着那个小女孩,看着她身后的那群难民,又看了看李宝远去的背影。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一句话。
慈不掌兵!
以前只是听说过这句话,现在,岳云亲眼看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李宝不是没有仁慈之心,他的仁慈,体现在他自己掏钱买的那块干饼上。
但作为将军,他的职责,是为数万大军负责。
他的“仁慈”,必须留给能带来胜利的大局。
为将者的仁慈,不是分给路边某一个可怜人的一袋米。
为将者的仁慈,是尽快地赢得这场战争,让天下不再有这样流离失所的难民,让所有的孩子,都能在家里,吃上一顿安稳的饱饭。
这,才是最大的仁慈!
岳云深吸了一口气,催马上前,跟上了李宝。
“将军!”
“刚才第三车队的异响,我已经让民夫用备用木楔加固了,另外,我检查了车队的水囊,按照现在的行军速度和天气,我们的饮水储备,在抵达平州前,可能会出现缺口,我建议,从现在开始,实行分时段管制饮水。”
李宝回头看了也有一眼,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准!”
同时,李宝心中有些醋意。
他娘的,岳元帅文武双全,是天生的将才也就算了。
怎么他儿子也如此有悟性?
这才十二岁啊,武力比过旗头不说,连脑子都这么活络!
长大了还得了?
还让不让人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