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地的夜,是凝固的墨汁,浓稠得化不开。
白日里那片清晰可见的建筑轮廓,此刻彻底消融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只留下狰狞扭曲的剪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风,似乎也畏惧此地的某种存在,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万籁俱寂,只有永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在这绝对的死寂中被无限放大,擂鼓般敲打着她的耳膜和神经。
那个神秘的男人不知所踪,仿佛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陆亚依旧昏迷躺在她几步之外的泥地上,呼吸微弱而均匀,幸运得没死。
而永宁自己,她体内那毒,竟再次鬼使神差地退了下去。她都找不出一点她毒发的规律,感觉那毒就像随时随地会抽风,也随时随地会消退,现在她头也不晕了腿也不软了,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空荡荡的疲惫。
眼下,这突如其来的安宁,竟让她有些不适应。
似乎从她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天,她就从来没有自己一个人安静地好好待着过。
如果没有那些纷繁复杂的困境,也许她会喜欢这种静谧的时刻。
唉……
她又静坐了一会儿。
又才爬起来。
还能怎么着?
起来找出口呗,为了将来能有这样更多的平和静谧时刻,她必须得再努力。
她闭目凝神,试图在脑海中构建这片禁地的全局图景,寻找阵眼与生门。如同沙盘推演,她将高墙视为营垒,将古树视为哨塔,将脚下的路径视为可能的通道。
然而,这片禁地的格局混沌无序,毫无章法可循,根本不像人为布阵,倒像是被某种狂暴力量彻底摧毁后的残骸。姜子牙的术法讲究的是“势”与“机”,此地却只有一片死寂的“无”,她偷学了一点,或许是没学到火候,她所有的推演都如同撞入一团浓雾,瞬间消散。
她再次屏息凝神,将感知沉入脚下冰冷潮湿的大地。指尖下意识地模仿着之前陆亚施展遁术那疯狂舞动的手势,试图捕捉那深埋地下的、沉重的阴息流动。
可除了泥土的冰冷和一种亘古的沉寂,什么也感受不到。地脉如同干涸的河床,又或者被某种更强大的力量彻底禁锢、隔绝。她的尝试徒劳无功。
好吧,她好像不是那块料。
她依旧没放弃,借着微弱的星光,努力辨认着建筑的朝向、古树扭曲的姿态、甚至地面起伏的微小坡度。寻找着所谓的“生气”凝聚之处,或是“煞气”消散的缺口。然而,目之所及,皆是衰败。肉眼看上去完整的建筑竟然散发着浓烈的死气和怨念,那几株扭曲的古树如同守护冥域的鬼爪,整个空间的气场浑浊滞涩,如同凝固的毒沼。别说生门,连一丝可供流动的缝隙都感知不到。青乌子那些精妙的堪舆点穴之法,好像根本没用。
一次,两次,三次……她像个困兽,在有限的范围内徒劳地尝试着各种方法,调动着所有偷师而来的、不成体系的微末伎俩。
然而,每一次尝试都如同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涟漪。
那神秘男人说他布下了禁制,还真不是开玩笑的。
这禁地就如同一个无形的、坚不可摧的牢笼,将她所有的挣扎都消弭于无形。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缠绕上来,勒得她浑身难受。
“呵……”
一声短促而自嘲的冷笑从她唇边溢出,在这黑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发现自己现代学的一切东西,竟然一样都派不上用场。
而这个时代的东西,她偏偏又学艺不精,徒呼奈何?
更加强烈的疲惫和无力感逐渐淹没了她。
她干脆后退几步,靠在一块冰冷粗糙的大石头上。冰凉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衫探入肌肤,却奇异地让她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丝。
好吧,她放弃了。
真的出不去。
无论她用什么方法绕半天走半天还是回到原地。
她摆烂了。
她像一滩烂泥,靠在石头上。身体里的力气已经被刚才徒劳的挣扎彻底抽空。
她仰起头,目光投向夜空。
……
商朝的夜空啊!
没有后世工业尘埃的遮蔽,没有城市光害的侵扰,浩瀚的星河如同一条由亿万颗碎钻和无尽光尘汇聚成的、流淌着光之液体的磅礴大河,横贯整个天穹。
其壮丽,其深邃,其璀璨,足以让任何仰望者瞬间失语,灵魂震颤。
繁星点点,密集得令人窒息。
大的如明珠悬垂,小的如细沙泼洒,明暗交织,疏密有致。它们并非静止不动,而是以一种宏大而缓慢的韵律,在深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上缓缓流转。
银河的主体如同一条乳白色的光雾带,其中无数恒星如同沸腾的光点,汇聚成无法逼视的光之洪流。而在银河两侧,点缀着无数或明亮或幽暗的星座,它们古老的轮廓在纯净的夜空中清晰得令人心悸。
永宁痴痴地望着,大脑一片空白。
在这超越了人类想象的宇宙奇观面前,所有的恐惧、焦虑、算计,都显得如此渺小可笑,如同尘埃。
这景象……真美啊!
然后,她看着看着,眼前的景象竟与脑海深处那陆氏地洞里,那幅古老的神秘星图,隐隐重合。
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她的脑袋。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摸索向怀中,指尖触碰到那卷熟悉的、带着丝帛特有凉滑触感的画卷。
她小心翼翼地将它取出,借着漫天璀璨星辉,她将帛画在面前冰冷的地面上缓缓铺开。奇特的丝帛在星光下呈现出一种柔和的微光,其上用深褐近黑的颜料绘制的线条与玄鸟,仿佛也在此刻被激活,与头顶真实的苍穹产生了某种玄奥的呼应。
一个念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骤然在她疲惫的心湖中激起涟漪。
观察!记录!分析!
她猛地坐直了身体,眼中那被挫败和茫然占据的死气,被一种奇异的光芒所取代。
那光芒并非源自对神秘力量的向往,而是属于……逻辑!属于计算!属于一种被遗忘已久的本能!
数据!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
现代社会赖以运转的核心基石,那个被她穿越至此,在巫卜盛行、神权至上的世界里几乎彻底遗忘的利器!
无论是姜子牙的术法推演,陆亚的诡谲禁术,青乌子的风水堪舆,还是她所接触到的任何占卜筮法……其根基是什么?是经验!是案例!是无数次观察、记录、失败、总结后积累的庞大数据库!
而她呢?从第一次在懵懂地触动龟甲,到后来几次仓促的占卜,再到陆亚和青乌子那里零敲碎打偷学来的只言片语……她占卜过多少次?真正记录、分析、总结过的案例又有多少?
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多么可笑!
她还曾是个会计!
一个整日与数字、报表、统计、分析打交道的现代人,竟然在这个世界里,把最强大的武器给丢了!
一股混杂着懊恼和兴奋的热流冲上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