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方城破后的善后工作繁琐而细致。
西伯侯姬昌践行“仁德”,并未大肆屠戮,反而着力于恢复秩序,安抚民心。
永宁作为随军贞人,也参与了一些安抚民众、以易理疏导恐慌情绪的工作。
然而,在一片忙碌之中,一个深沉的疑问却如同幽灵般缠绕在她的心头,让她此前因成功验证理念而产生的兴奋感渐渐冷却,代之以一种哲学层面的困惑。
她独自漫步在黎方城内尚未完全清理完毕的街道上,残垣断壁间,偶尔可见周军士兵巡逻的身影和面带惶恐却又带着一丝新希望的黎方百姓。
她的思绪却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如果……如果我的一切行为,包括我提出的‘天命可改’、‘惟德是辅’的理念,我帮助西伯侯做出的决策,甚至我这个人穿越时空来到商朝……这一切本身,就是‘天命’早已安排好的一部分呢?”
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
“我自以为在改变天命,在推动历史,但或许,我只是一个不自知的工具,一个被更高意志,或许是时空规律,或许是所谓天道选中的执行者?我所‘算’出的吉凶趋势,或许并非我洞察了规律,而仅仅是‘天命’通过我的手展现它既定的剧本?”
“就像这次伐黎。我在这里,也确实‘帮助’西伯侯成功了。那么,我的‘帮助’,究竟是源于我个人的智慧和能动性,还是仅仅在履行‘天人相助’这个早已被‘天命’写好的角色?”
“如果一切都是注定,那我所谓的‘改天命’,岂不是一个巨大的笑话?我什么也没有改变,我只是在顺应,甚至是在推动那早已设定的命运洪流。那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一个知晓部分剧本的演员吗?”
这种对自由意志的怀疑,对自身行为意义的虚无感,让她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她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想从那无尽苍穹中寻找答案,却只看到一片虚无。
就在这时,前方一阵轻微的骚动打断了她的沉思。
几个周军士兵正围着一处半塌的民居,似乎在与里面的什么人争执。
一个苍老而激动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出去!都出去!周贼!毁吾家园,杀吾亲人!假仁假义,老夫不吃这一套!吾就算死在这里,也不会接受尔之施舍!”
永宁走近些,看到一名老军需官正带着两个士兵,手里捧着一些粟米和伤药,一脸无奈地站在门外。
老军需官苦口婆心道:“老丈,误会了。侯爷有令,不得扰民,还要赈济孤苦。您儿子在守城时……唉,吾等也很难过。但您还有个小孙女要养活,您自己腿也伤了,这些粮食和草药,就收下吧……”
“滚!谁要周人假惺惺!黎方男儿,宁可饿死,也不受嗟来之食!”
老人的声音更加激动,还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小女孩低低的哭泣声。
周围渐渐有零星的黎方百姓围拢过来,默默地看着,眼神复杂,有同情,有麻木,也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观望。
永宁停下了脚步。她看着那扇紧闭的破门,仿佛能看到门后一个固执、悲伤、充满仇恨的老人,和一个茫然无助的小女孩。老军需官的做法符合姬昌的仁政命令,从大局和道理上看,完全正确。但显然,他无法化解老人心中那坚实的壁垒。
这壁垒,是由国仇家恨、尊严受损、以及对入侵者天然的敌意共同铸就的。它不是简单的物资施舍所能打破的。
这一刻,她忽然想到了自己刚才的困惑。
“天命?”
她心中默念:“如果西伯侯成功是天命,那么安抚黎方遗民、收取人心,也必然是这‘天命’的一部分。但,‘天命’会具体规定到,如何让这个具体的、内心充满创伤的老人接受救济吗?”
“不会。”
一个清晰的声音在她心中回答。
“天命或许是大势,是概率,是规律运行的方向。但具体到每一个微小的个体,每一次心灵的碰撞,每一个选择的瞬间,那里存在着巨大的空白和不确定性,那里是‘人事’真正发挥作用的地方,也是‘改变’真正发生的场域!”
“西伯侯的仁德政策是‘势’,是‘德’的体现,但它需要具体的人,用具体的方式,去填充,去实现。老军需官直接送粮送药,是一种方式,但显然失败了。那么,有没有另一种方式,能够真正触碰到那个老人的心,真正‘改变’他当下的决绝,从而让‘仁德’这个大的趋势,在这个小小的点上得以实现?”
永宁的眼睛亮了起来。
她忽然明白了。
她快步走上前,对那位一筹莫展的老军需官轻声说了几句。军需官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认出是侯爷身边那位很受重视的宁贞人,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带着士兵暂时退开了一段距离,但仍保持着关注。
她没有立刻去敲门,而是静静地站在门外,对着门内说道:“老丈,吾并非周军士兵,也非来送粮施药。”
里面的哭闹和骂声停顿了一下。
永宁继续用平和的声音说:“吾只是一名过路的贞人。方才路过您家,见屋檐下有残破的蓍草痕迹,心中好奇。冒昧问一句,老丈家中,昔日可有人擅卜筮之道?”
门内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老人沙哑而警惕的声音:“……尔怎知?吾儿……吾儿生前,曾是城中卜官……”
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悲痛和骄傲。
永宁心中了然,继续道:“原来如此。失敬了。看来老丈亦知易理。不瞒老丈,吾方才观此宅院,虽经战火,然地气未绝,尤其东南角,似有微弱生机暗藏,对应巽位,风入,主沟通、生长。此象并非吉兆,却暗示一线转机,关键在于能否接纳一丝外来之‘生’气。此非指周军,或指……其他。譬如,您是否还有远亲在世?或您孙女之生机,需外物滋养?”
她的话,半真半假,结合了观察、猜测、以及一点点心理引导。
她没有提周军的救济,而是从对方可能感兴趣且熟悉的“卜筮”角度切入,将“接受帮助”转化为“接纳生机”的易理概念。
门内又沉默了,但这次的沉默不同于之前的充满敌意,而是在思考和权衡。
良久,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老人浑浊的眼睛透过门缝打量着永宁,看到她确实身着贞人服饰,而非军装,警惕稍减。
“尔……所言可真?东南角……那原是吾儿平日占卜之所……”
“地气不会骗人。”
永宁笃定地说:“老丈,卦象云‘山上有木,渐,君子以居贤德善俗’。变化是缓慢的,但需居于贤德之地,善待周遭,方能得滋养。固守仇恨,如同枯木拒春风雨露,恐非善策。即便为了延续您儿子留下的这一点卜筮之脉,为了您孙女能如林木般渐渐成长,也当稍作变通,留待将来。”
她的话,巧妙地避开了国家仇恨,聚焦于家庭延续和文化传承卜筮之脉,这更容易触动老人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老人看着永宁,又回头看了看身后小声抽泣的孙女,眼中激烈的仇恨慢慢被一种深沉的悲哀和无奈所取代。他依然恨周人,但他更爱他的孙女,也不想让儿子的痕迹彻底消失。
他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嘶哑:“……罢了……把东西……放在门口吧……多谢……贞人指点。”
他没有开门,没有直接接受周军的施舍,但他同意收下东西了。
这是一个微小的、却至关重要的让步。是他的“心”被触动后,做出的一个“改变”。
永宁没有再多说,对远处的军需官点了点头。军需官连忙将粮食和伤药轻轻放在门口,然后退开。
她对着门扉微微颔首:“老丈保重。生机已现,好自为之。”
说完,她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走在回去的路上,她的心情豁然开朗,之前的阴霾和虚无感一扫而空。
“我明白了……”
她心中思潮涌动:“‘天命’或许真的存在,它可能是历史的大趋势,是文明发展的规律,是概率的集合。西伯侯兴周,或许是这种大势的一部分。”
“但,‘天命’绝不会规定每一个细节!它不会规定这个老人一定要接受粮食,它不会规定我必须用哪种方式去说服他。在这些具体的、微观的层面上,存在着无数的可能性和选择权!”
“我的‘占卜’,不是读取注定不变的剧本,而是洞察大势的概率流向。而我的‘行动’,我的‘智慧’,我的‘沟通’,正是在这概率流向中,去选择、去创造那条更符合‘德’、更减少痛苦、更导向善果的具体路径!”
“就像刚才,大势是周要安抚黎民,但具体到这位老人,他有可能饿死,也有可能接受救济。我的出现和我的方式,改变了他原本可能选择饿死的‘概率’,促使他选择了活下去。我改变了他个人命运的‘天命’!”
“所谓的‘改天命’,从来不是去推翻历史洪流,那或许不可能,而是在这洪流中,尽己所能地去影响每一个微小的浪花,让更多的个体能免于苦难,让‘德’的理念能渗透进每一次选择,从而让最终实现的‘大势’,能带着更多人的福祉和更少的血腥!”
“我所做的,并非无意义的顺应,而是充满意义的塑造和引导!”
想通了这一点,永宁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力量感。
她抬起头,目光变得更加坚定。
天空依旧,但她眼中的世界已然不同。
天命或许宏大,但人事就在脚下。每一个生命的悲喜,每一次心灵的抉择,都是她可以也应当去关怀、去影响的领域。
这,或许才是她穿越时空,来到这个时代,真正要探寻和实践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