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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安几乎是贴着墙根,像个受惊的耗子般溜回刘家镖局那处被战火阴影笼罩的大杂院。他心跳如擂鼓,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土墙,感受着那几大包沉甸甸、硬邦邦的粮食死死硌在腰腹和脊梁骨上带来的踏实感,与胸腔里因羞愧和紧张而翻腾的酸楚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复杂的滋味。

杨家给粮了!给的不仅是粮,更是雪中送炭的活命之恩!可这份恩情太重了,重到他感觉自己几乎要承担不起。尤其是想到自己离开杨家时那副狼狈相,想到那些可能落在妹妹秀芝身上的、诸如“娘家没本事”、“跑到婆家借粮”的闲言碎语,刘安就觉得胸口堵得慌,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镖局院子里,气氛沉闷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往日练功场上的呼喝声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角落里几个镖师或坐或躺,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咳嗽或叹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饥饿、焦躁和淡淡绝望的气息。

刘安低着头,脚步虚浮地穿过院子,试图将自己缩进阴影里。然而,他那副垂头丧气、两手空空的模样,还是像磁石一样吸引了角落里几道疲惫却依旧带着审视的目光。

“哟,二爷回来啦?”

一个面黄肌瘦、倚着墙角晒太阳的年轻镖师懒洋洋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和酸溜溜的味道,

“空着手?啧啧,亲妹妹家也不顶事啊?白跑一趟?”

旁边另一个叫李头的镖师也跟着叹了口气,语气倒是更实在些,却也难掩失落:

“唉,这年月,谁家不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杨家老太太那精打细算的劲儿,街坊谁不知道?能拿出粮食才怪了!二爷?难为你了。”

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镖师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示意他闭嘴,但那眼神里也分明写着“果然如此”的无奈。

刘安脚步一顿,只觉得脸上像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了那年轻镖师一眼,那目光里混杂着被戳破窘迫的羞恼和一股子憋屈的狠劲。他嘴唇翕动了两下,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从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像头负伤的倔驴,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自家那间低矮的东厢房。

“砰!”

木门被他反手带上,隔绝了外面那些或同情或嘲讽的目光。昏暗的光线里,一股浓重的药味和久不见阳光的霉味扑面而来。

“二弟?”

一个虚弱的女声从炕上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是刘安的大嫂,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只是徒劳地动了动,脸色蜡黄,眼窝深陷。

而炕头靠墙的位置,刘安的老娘——一个头发花白、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老太太,此刻正闭着眼睛,背对着门口躺着。听到关门声,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却依旧没有转过身来,只有那枯瘦的手死死攥紧了身上那床打满补丁的薄被。无声的泪水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洇湿了灰扑扑的枕头。

“安子……回来了?”

刘大嫂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了然的苦涩和认命的平静,

“空……空手就空手吧……别……别怪秀芝……这兵荒马乱的……谁家……谁家也不容易……杨家……杨家那老太太……是出了名的……会过……日子……他家人口又多……”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透着一股子深重的疲惫和绝望。显然,刘安空手而归的样子,已经说明了一切。她甚至不敢去想,婆婆此刻心里该有多痛,多失望。

刘安看着炕上气息奄奄的嫂子和背对着自己、无声流泪的老娘,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滚烫!他再也忍不住,几步冲到老娘炕边,“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娘!大嫂!有粮!有粮了!”

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一边急切地低吼,一边手忙脚乱地开始解自己身上那件脏兮兮的靛蓝外衫的盘扣!

炕上的刘大嫂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小叔子。背对着的老娘身体也剧烈地一震,终于缓缓地、艰难地转过身来,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儿子那异常“臃肿”的腰身!

刘安的动作笨拙又急切,手指因为激动和长时间捆绑的麻木而微微颤抖。他解开外衫,露出里面被粗布包袱皮勒得紧紧的内衫。那内衫之下,赫然是几个鼓囊囊、棱角分明、用粗布死死缠裹捆绑的“块状物”!形状各异,紧紧贴合着他的身体曲线,活像在身上挂了几个硬邦邦的沙袋!

“这……这是……”

刘大嫂挣扎着撑起半个身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粮!都是粮!”

刘安终于解开了最外面一层缠得死紧的麻绳,手忙脚乱地撕扯着包袱皮。随着他的动作,几个大小不一的粗布袋子露了出来!一个袋子口没扎紧,金灿灿、带着细小麸皮的糙米粒瞬间漏了出来,洒在炕沿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这声音在死寂的屋子里,如同天籁!

“天爷啊!”

刘家老娘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哭腔的惊呼,枯瘦如柴的手猛地伸出去,颤抖着捧起那几粒滚落在炕沿上的糙米,浑浊的老泪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她死死攥着那几粒米,仿佛攥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娘!嫂子!快看!”

刘安把解下来的几个包袱一股脑堆到炕上,急切地打开:

“糙米!高粱面!还有菘菜!兔肉干!杨家……杨家给的!”

他一边展示,一边压低声音,急促地转述着杨老爹的叮嘱:

“杨叔说了,千万不能露富!东西要藏严实了!这年头,粮食比命金贵,露了白,招祸!杨叔还特意帮我把粮拆开分装,绑在身上,外面罩上衣裳,这才没让人瞧出破绽!”

想起自己刚进院子时众人发绿的目光和被人奚落“空手而归”的情景,刘安心里又是后怕又是庆幸,还有对杨老爹那老辣心思的深深佩服。

刘家婆媳看着炕上那实实在在、散发着粮食特有香气的几个小布袋,再看看那几颗水灵灵的菘菜和油纸包里几条干硬却肉香隐隐的兔肉条,巨大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她们!

刘大嫂捂着嘴,泣不成声,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刘家老娘更是老泪纵横,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不住地点头,声音哽咽:

“明白!明白!杨老爷子……杨老爷子是明白人!是活菩萨!这恩情……咱刘家……记下了!记一辈子!”

老太太哭了一会儿,又像是想起什么,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抓住刘安的手臂,急切地问:

“安子,你妹子……秀芝她们……家里还好吗?杨家……杨家日子过得去吗?”

她心里明白,能拿出这些粮食,杨家必然也是勒紧了裤腰带,甚至可能比自家还要艰难。

刘安脸上的兴奋瞬间褪去几分,想起杨家那同样空空如也的米缸和颜氏那精打细算的模样,心头也沉甸甸的。他重重叹了口气,声音带着苦涩:

“娘,杨家……也不宽裕。我去的时候,杨家老太太正刮缸底呢,那米缸……比咱家强点,但也强不到哪去!缸里也就浅浅一层底儿了。一大家子七八口人,还有两个奶娃娃,那点粮食……唉!杨叔杨婶是真心疼秀芝,也是真心帮咱家!硬是从牙缝里抠出来这点救命粮!”

他顿了顿,想起颜氏最后塞给他那几包点心时硬邦邦的语气和杨老爹沉稳的安排,补充道:

“杨家老太太虽然嘴上厉害,可心是热的!杨叔……那更是个有主意的!就是……就是这日子,谁家都不好过啊!”

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刘家婆媳看着炕上的粮食,再看看形容憔悴的刘安,想到杨家同样艰难的光景,心头那点狂喜又被一种沉甸甸的感激和酸楚取代。这乱世里,每一口救命的粮食,都浸着人情,也压着良心。

“咕噜噜……”

一家人肚子发出响亮的抗议声,打破了沉默。

刘安猛地回过神:

“瞧我这脑子!光顾着说话了!”

他立刻跳下炕,抓起那个装着高粱面的小布袋,对老娘和大嫂说:

“娘,嫂子,你们先歇着!我去烧点热水,咱赶紧弄点糊糊!都饿坏了,娘您和大嫂得吃点热乎的垫垫!”

他动作麻利地冲进后面的小灶间。灶膛里冷冰冰的,只有一点余烬。刘安手忙脚乱地抓了把引火的细柴塞进去,又添了几块耐烧的硬柴头子,用火镰“咔嚓咔嚓”地拼命打火。火星溅在干燥的引火草上,终于冒起一丝微弱的青烟。他赶紧趴下,鼓起腮帮子,小心翼翼地吹着那点可怜的火星。

“呼……呼……”

浓烟呛得他眼泪直流,咳嗽不止,但他不敢停,生怕这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又熄灭了。终于,“噗”的一声,一小簇桔红色的火苗顽强地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柴禾。

刘安顾不上擦被烟熏出的眼泪,立刻架上家里唯一一口还算完好的小铁锅,从水缸里舀了小半瓢凉水倒进去。趁着水还没开,他飞快地解开高粱面的袋子,用个豁了口的粗陶碗舀出小半碗深褐色的高粱面。想了想,又咬咬牙,狠狠心,从那袋糙米里也抓了一小把,混了进去!金黄的糙米粒混在深褐的高粱面里,显得格外珍贵。

“滋啦——”

锅里的水终于开始冒起细小的气泡。刘安小心翼翼地将混合好的粗粮面一点点撒进滚水里,另一只手拿着半截旧筷子,飞快地搅动着。面粉遇水迅速糊化,一股混合着谷物焦香和淡淡甜味的气息,随着升腾的热气弥漫开来。

这香气,如同带着钩子,瞬间把炕上原本饿得昏昏沉沉的老娘、嫂子都勾醒了!

刘家老娘挣扎着坐起来,浑浊的眼睛透过灶间半开的门,死死盯着儿子搅动糊糊的背影,眼泪无声地淌得更凶了。

刘大嫂也努力撑着身子,看着那锅逐渐变得浓稠、热气腾腾的糊糊,喉头剧烈地滚动着,腹中轰鸣如鼓。

糊糊终于熬好了。颜色深褐中带着点金黄,不算特别稠,但比之前那清汤寡水强了百倍!刘安用个破口的木勺,小心翼翼地盛进几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先端了两碗最稠的给老娘和大嫂,又给几个眼巴巴的孩子每人盛了小半碗。

“慢点……慢点喝……烫……”

刘安哑着嗓子叮嘱,自己却顾不上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亲人们。

刘家老娘颤抖着双手捧起那碗滚烫的糊糊,浑浊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进碗里。她顾不得烫,也顾不得擦泪,几乎是贪婪地将干裂的嘴唇凑近碗沿,小心翼翼地啜饮了一口。

滚烫、粗糙、带着浓烈谷物气息的糊糊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落入空空如也的胃袋。那久违的、实实在在的饱腹感,带着一种近乎灼烧的暖意,瞬间从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这哪里是糊糊?这分明是救命的琼浆玉液!

“呜……”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老太太喉咙里溢出,紧接着是更加汹涌的泪水。

“好……好吃……真香……”

刘大嫂也捧着碗,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掉进糊糊里。她一边哭,一边小口喝着这混合着眼泪咸味的、无比珍贵的糊糊。每一口下肚,都像是在给干涸濒死的身体注入生机。这碗简单的糊糊,此刻承载的,是生的希望,是亲人的守望相助,更是乱世里一份沉甸甸、暖烘烘的恩情。

昏暗的屋子里,只剩下低低的啜泣声和小心翼翼的吸溜声。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风声呜咽着掠过破败的屋檐。但屋内,这一碗碗热气腾腾的糊糊,却像微弱的火种,艰难却顽强地驱散着绝望的寒意,照亮了刘家人眼中那劫后余生的泪光。只是这温暖如此微弱,在这兵荒马乱、前路未卜的黑夜里,又能持续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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