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江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老爹这平静到近乎诡异的问话,字字都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杨大江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被这沉甸甸的问话压住了。他下意识地抬手,隔着脏污破烂的外衣,按在了胸口处。那里硬硬的,硌着皮肉,正是那包用油纸裹了又裹、一路贴着心口藏着的东西。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沉默在父子间蔓延开,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史家沟东边那陡峭冰冷的石壁、牛参将凶戾的眼神、还有那包在生死关头摸到就莫名心安的“古怪”玩意儿,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乱转。
该怎么跟爹说?说毛毛这小丫头片子身上藏了连自己都看不懂的古怪?说那包里的白粉撒一点就能让人眼瞎似的找不到你?说那小铁片永远指着北边,比天上的北斗星还准?说那布条缠在冒血的伤口上,血真就乖乖止住了?还有那几块干的噎人的小饼,硬是顶住了几十里山路狂奔的饿劲?这……这听着就不像人间的道理!
他沉默地站着,灶房那边传来的剁肉声、烧火的噼啪声、元娘低低的说话声,此刻都像是隔着厚重的幕布,变得模糊不清。昏暗中,父亲沟壑纵横的脸庞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正无声地凝视着他,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可这是毛毛给的。是他杨大江的闺女,爹的亲孙女!哪怕……哪怕闺女真是什么山精野怪托生的,那也是他杨大江心尖尖上的肉!他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他只在乎闺女平平安安,在乎这一家子好好的!
“爹……”
杨大江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发紧,带着长途奔袭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张了张嘴,那些在史家沟生死边缘徘徊时想好的说辞,此刻在父亲的目光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该怎么解释毛毛一个小丫头,能拿出这样神异的东西?说路上捡的?说神仙托梦?爹是老江湖,不是三岁孩子!可……若说毛毛真是什么山精野怪托生的……杨大江心头猛地一抽,一股近乎蛮横的护犊之情瞬间压倒了所有惊疑——管她是什么!是他杨大江的种!是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毛毛!这就够了!
“东西……在呢。”
杨大江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丝毫躲闪,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坦诚。他不再犹豫,动作有些急切地解开外衣最里层的盘扣,手伸进怀里,摸索着掏出那个被体温焐得微温的油纸包。油纸边缘已被汗水浸透,染上了深色的汗渍,皱巴巴的,却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小心翼翼地将油纸包放在方桌上,手指带着长途奔袭后的微颤,一层层、极其缓慢地剥开那厚厚的油纸。每剥开一层,都仿佛在揭开一个沉重又带着某种神圣意味的秘密。终于,最后那层油纸被掀开,露出了里面几样不起眼的东西:
一小包用更细密的油纸包着、约莫只有半个巴掌大的白色粉末(分量明显少了一小半)。
一片约莫指甲盖大小、打磨得极其光滑、边缘圆润的乌黑铁片,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幽光。
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约莫一指宽、两尺来长的深灰色布条。
还有三块用油纸单独包好的、方方正正、颜色深褐的小饼(原本四块,少了一块)。
油纸包的最底层,还压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边缘有些毛糙的粗纸。杨大江的手指在那些东西上轻轻拂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重,最终拈起了那张粗纸,默默推到杨老爹面前。
杨老爹浑浊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早已将桌上每一样东西都扫视了一遍。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如同触碰易碎的珍宝般,展开了那张粗纸。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带着孩童特有的稚拙,还有几处墨点晕开,显然是毛毛自己写的:
白粉(竹筒里):撒一点,能藏身!省着用!
小铁片:永远指北!
布条:流血了死死缠住!切记!
饼干(顶饿!别吃太多!)
每一个字,每一个带着强调意味的感叹号,都透着小丫头片子煞有介事的郑重和那股子生怕爹糟蹋好东西的抠搜劲儿。杨老爹布满皱纹的脸颊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目光在那“省着用”和“死死缠”上停留了许久,才缓缓抬起,重新落在儿子脸上。
“爹,”
杨大江的声音干涩,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路上……用了一些。那白粉,在史家沟东边探路时,鞑子巡逻队差点撞上,情急之下撒了一丁点……真就一丁点!就起了雾似的,那队鞑子真就贴着石壁根子摸过去了,愣是没瞧见我们!”
他心有余悸地吸了口气,指着那明显瘪下去一小块的白色粉末小包,
“还有这布条……攀那陡坡时,手心让石头棱子划拉了个大口子,血直冒,就用它死死缠了几圈……血……真就止住了,快得很!那饼干……太耗水,就吃了一块,顶了大用。”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
“东西,一样没少!更没遗落在外面!儿子拿脑袋担保!”
杨老爹沉默了。他枯树般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张粗糙的纸片,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恍然、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以及浓得化不开的忧虑。正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灶房那边隐约传来的、周婆子“梆梆”剁肉干的声音和刘秀芝指挥杨大川添柴火的说话声,更衬得此间的沉默凝重如山。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杨老爹终于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那气息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几乎只剩气音,却字字如铁锤砸在杨大江心上:
“大江……毛毛这丫头,身上……有些缘法。”
杨大江浑身一震,猛地看向父亲。
“这缘法……”
杨老爹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挤出,
“是福,也是祸根!天大的祸根!”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里面的警告如同实质的寒冰: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给老子烂在肚子里!从今往后,不管谁问,哪怕天王老子问起!就说不知道!没这回事!一丝一毫的风声都不能漏出去!听清楚没有?!”
那眼神里的警告和凝重,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入杨大江心底。他瞬间明白了父亲话语里沉甸甸的分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旦泄露,招来的恐怕是泼天大祸!他用力地、重重地点头,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爹,我明白!打死不说!烂在肚子里!”
杨大江猛地挺直腰背,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那神情,仿佛只要谁敢碰他闺女一根汗毛,他就能立刻化身择人而噬的凶兽。
“嗯。毛毛……是个有心的。”
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和……后怕?若没有这些,儿子这趟鬼门关之行,恐怕真就悬了。
杨老爹算是认可了儿子的态度。他不再看杨大江,目光重新落回桌上那几样东西,眼神变得专注而审慎,如同老猎户在掂量新到手的猎具。
“去吧,洗洗,换身衣裳,看看你媳妇儿,这些日子她受苦了。瞅瞅你这身,跟泥猴滚过似的,别吓着你闺女。”
杨大江这才后知后觉地闻到自己身上那股子混合着汗臭、硝烟、血腥和泥污的浓烈气味,脸上不由得一热,赶紧应了一声:
“哎!这就去!”
逃也似的退出了正房。
正房外,杨大川早已在井台边备好了几大桶冰凉的井水。见大哥出来,立刻殷勤地拿起水瓢:
“哥!快来!我给你好好刷刷!瞧你这埋汰的!”
“哗啦!”
第一瓢冰凉的井水兜头浇下,激得杨大江一个哆嗦,身上的泥浆被冲开道道沟壑,露出底下古铜色的皮肤。
“嘶——!轻点!你小子浇地呢!”
“哗啦!哗啦!”
杨大川哪里肯听,憋着笑,一瓢接一瓢,水势凶猛,颇有颜氏“绞头发”的神韵,冲得杨大江东倒西歪,连连告饶。
“耳朵!耳朵缝里还有泥!”
“脖子!脖子后面!哎呦我去!你搓猪皮呢?!”
“脚底板!哥你抬脚啊!这泥都结痂了!”
兄弟俩在井台边闹腾了好一阵,水花四溅,笑声和痛呼夹杂着杨大川“用力过猛”的搓洗声,杨大江接过丝瓜瓤,咬着牙,对着胳膊上一条较深的划痕狠狠蹭下去,疼得倒吸凉气,
“娘的,史家沟那鬼地方的荆棘,比刀子还利!”
他一边搓一边数,
“一二三四……嘿,这身上都能开染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