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小院在颜氏的催促下陷入了黑暗,唯有后院西厢房内灯火未熄。
王县丞脱去官袍,换上了寝衣却没有打算休息,独自坐在桌边,就着烛光翻看着一份卷宗。他眉头却紧锁着,半天都没有翻动一页纸,心思显然不在上面。良久之后他放下卷宗,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怎么了?”
王夫人正对镜卸下发簪,闻声回头,烛光映着她略显苍白的侧脸。
王县丞捻着胡须,目光望向虚空,仿佛又看到了葡萄架下那个语出惊人的小身影,语气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那份惋惜浓得化不开:
“夫人,你是没看见。杨家那丫头,舒玉……今日在前院,竟对着陈将军献了一策!思路之奇诡,眼光之毒辣,直指要害!竟解了陈将军与为夫苦思不得其困局!”
他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地砸在黑暗里:
“心思之灵动,应对之机敏,眼光之……毒辣!竟能从那乡野孩童追鸡撵狗的把戏里,窥见克敌制胜的关窍!寥寥数语,便点醒了陈蛮子!‘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这十六个字,精炼如刀!纵是兵书战策上,也难寻如此直指要害、切中时弊的箴言!若非亲耳听闻,我绝不敢相信出自一个垂髫稚女之口!”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捻着胡须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将那几根精心保养的胡须捻断:
“此等天资,此等颖悟!观一叶可知秋,窥一斑而见全豹!若……若是个男儿身,假以名师雕琢,悉心栽培,他日封侯拜相,光耀门楣,亦非痴人说梦!定是国之栋梁,社稷肱骨!只可惜啊……造化弄人!明珠暗投!偏偏……偏偏托生了个女儿身!可惜!可叹!可憾至极!”
王夫人将最后一支素银簪轻轻放在妆台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她转过身,脸上并无太多惊异,反而透出一种历经世事的平静。她走到丈夫身边,拿起一件薄衫披在他肩上,声音温和却坚定:
“夫君此言差矣。女儿身又如何?便不能有惊世之才了?古有班昭续史,文姬归汉,其才情智谋,青史留名,何曾逊于须眉?”
说完她走到床边拿起一件缝了一半的素色中衣,就着灯光,穿针引线,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韵律。针尖在细密的棉布上灵巧地穿梭,她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盘:
“封侯拜相,位极人臣,是男儿的青云路,却未必是世间唯一的坦途,更非衡量一人价值的圭臬。”
她微微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窗纸,望向耳房的方向,声音里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通透:
“舒玉这孩子,心思剔透如水晶,天性烂漫似山野清风。此等心性,此等灵慧,纵使囿于闺阁,又岂会明珠蒙尘?”
她嘴角弯起一丝极淡却温暖的弧度:
“妾身观她,眉宇开阔,眼神清亮,行事不拘常理却自有章法,心有大善而不拘小节。此乃天生福厚之相。这静岚城困不住她,寻常的闺阁规矩……也未必能真正束缚住她。只要家人护持得当,令其心性不损,灵秀不灭,将来无论际遇如何,是嫁入高门相夫教子,或是寻一知心人布衣桑麻,她都能凭着自己的通透与灵性,把日子过得活色生香,自在随心。此等福分,又岂是那朝堂倾轧、宦海浮沉可比拟的?”
她顿了顿,针尖在布料上轻轻一顿,目光重新落回丈夫脸上,带着一丝温和却坚定的反驳:
“女子立世,安身立命之道,原就不止封侯拜相这一条窄路。平安喜乐,自在随心,能护住本心,活出自己的精彩,何尝不是一种大智慧、大圆满?老爷又何必,以男儿青云之尺,去丈量女儿家自有乾坤的天地?”
一番话,如同清泉注入心田。王县丞怔怔地望着灯下妻子沉静的侧影,那因惋惜而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捻着胡须的手指也慢慢垂落下来。是啊……平安喜乐,自在随心……这或许,是另一种更难得的福气?
王县丞怔怔地听着妻子的话,看着她平静而笃定的神情,心头那份沉甸甸的惋惜,似乎被这温润的话语悄然拂去了一些。他沉默良久,最终长长吁出一口气,拍了拍夫人的手:
“夫人言之有理……是为夫着相了。或许……是我太过贪心,总想着为这乱世,多留些柱石之才吧。”
烛火摇曳,映照着夫妻二人相对无言的身影。窗外的月光,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