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
杨大江清了清嗓子,腰杆瞬间挺直了几分。他不再像刚才那样火急火燎地想冲进去拉架,反而抱着胳膊,开始在战团外围慢悠悠地踱起了步子,嘴里喊着劝架的话,脚步却巧妙地挡在可能偷袭自家人的方向上,声音也恢复了平时的洪亮,只是那调门儿里,怎么听都带着点假模假式的味道:
“哎呀呀!都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打什么架嘛!快住手!快住手!有话好好说!张家的!你们先松手!我娘那么大岁数了!经不起折腾!”
他一边“劝”,眼神却瞟向自家娘子军,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某种信号:打得好!继续!我给你们压阵!
就在两边人马都打得气喘吁吁、体力即将耗尽,动作明显迟缓下来,只剩下互相揪着头发、扯着衣襟、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地对骂时——
“都给我住手——!”
一声苍老却极具穿透力的暴吼,如同惊雷般在麦场上空炸响!
里正拄着他那根磨得油光锃亮的枣木拐杖,在几个后生的簇拥下,气喘吁吁地往过赶!老爷子须发皆白,此刻气得胡子直抖,拐杖用力地顿着地面: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光天化日!聚众斗殴!成何体统!成何体统!都给我撒开!”
这一嗓子,如同定身咒。缠斗在一起的双方都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动作僵住了。虽然还互相揪着,但目光都转向了怒气冲冲的里正。
舒玉小眼珠滴溜溜一转!她知道,这场架打到这份上,自家虽然占上风,但起因毕竟是阿奶先动的手(虽然是被激怒),真要论起理来,未必能占全理。而且看里正爷爷那脸色,明显是很烦躁……
机会!
就在所有人目光聚焦在里正身上,场面出现短暂凝滞的刹那,舒玉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小小的身影猛地从杨大江腿边蹿出,跌跌撞撞地扑向坐在地上哼哼唧唧、正想趁机爬起来继续撒泼的张老歪媳妇儿!
“呜呜呜……不要打我阿奶!不要打我阿奶!”
舒玉哭得撕心裂肺,小脸上瞬间挂满泪珠,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舒玉精准无比地一把抓住了张老歪媳妇儿那只沾满泥土的、粗糙的大手!她仰着小脸,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下(挤的),小脸煞白,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的哭喊:
“张阿奶!求求你别打我阿奶了!我阿奶年纪大了!经不起打啊!呜呜呜……”
张老歪媳妇儿刚被刘秀芝踹得腰眼生疼,又被舒玉这突如其来的哭喊弄得心烦意乱,下意识地就烦躁地一甩手,想把眼前这碍事的小丫头片子扒拉开:
“滚开!丧门星!嚎什么丧!”
她这甩手的力道其实并不大,但舒玉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击中!小小的身体极其夸张地、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伴随着一声凄厉到破音的尖叫,猛地向后“飞”了出去!
“啊——!!!”
然后,“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在了离张老歪媳妇儿几步远的、铺满松软麦草和尘土的地上!小身子甚至还在惯性作用下滚了小半圈!随即,双眼一闭,四肢软软地摊开,一动不动了!只有那长长的睫毛还在微微颤动,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真的摔得不省人事!
“毛毛——!”
杨大江的怒吼瞬间变成了惊恐欲绝的嘶吼!那声音里的愤怒和心痛,瞬间点燃了整个麦场!他如同被激怒的狂狮,几步就冲到舒玉“昏迷”的小身子旁,看都没看旁边吓傻了的张老歪媳妇儿,飞起一脚!
“滚开!”
这一脚含怒而发,力道十足!张老歪媳妇儿连哼都没哼一声,像个破麻袋般被踹得侧飞出去,再次重重摔倒在地,这次是真的爬不起来了,只剩下哼哼的份儿。
杨大江小心翼翼地抱起地上的舒玉,动作轻柔得仿佛抱着易碎的珍宝。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张家人,那眼神如同要吃人!当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女儿时,却清晰地看到,那紧闭的眼皮下,长长的睫毛正极其轻微地、飞快地眨动着!如同两把小刷子!
杨大江的心猛地一跳!巨大的惊愕和瞬间明悟的情绪如同电流般窜过全身!他强压住差点脱口而出的询问和那丝想笑的冲动,脸上的表情瞬间从惊恐欲绝切换成了暴怒和巨大的悲痛!他抱着舒玉,猛地抬头看向里正,声音嘶哑悲愤:
“里正叔!您老都看见了!张家欺人太甚!大人打架,竟然对一个四岁的娃娃下如此狠手!我家毛毛……我家毛毛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他们张家没完!”
那神情,那语气,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老里正早就被张家人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烦透了心。引鞑子、煽动作乱、现在又聚众殴打主家、还“当众”打伤了人家才四岁的小孙女!这桩桩件件,简直是在挑战他里正的权威和杨家岭的底线!
看着杨大江怀里那“昏迷不醒”、小脸惨白的小丫头,再看看张家婆媳那副狼狈不堪、明显理亏又心虚的样子,里正心里那杆秤早就歪到了杨家这边。他重重地一顿拐杖,对着张家人的方向厉声喝道:
“够了!都给我闭嘴!张家婆娘!你们还要闹到什么时候?!杨二狗、刘癞子勾结鞑子,死有余辜!你们张家和那种牲口为伍,还有脸在这里撒泼?聚众斗殴,目无尊长,还敢对幼童动手!简直无法无天!都给我滚回去!再敢闹事,别怪我按族规处置!把你们一家子都撵出杨家岭!”
这话分量极重!张老歪老娘和他那二儿媳还想争辩几句,被里正那冰冷的眼神一扫,顿时蔫了。再看看躺在地上哼哼唧唧、明显吃了大亏的自家两个媳妇儿,又看看杨大江那副要杀人的表情和杨家人同仇敌忾的目光,她们终于意识到,今天这跟头是栽定了!自家犯了众怒,再闹下去,真可能被撵出村子!
张家人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臊眉搭眼地互相搀扶着,拖着还在地上哼哼的张老歪媳妇儿,在村民们鄙夷和指指点点的目光中,灰溜溜地挤出人群,朝着自家那破败的土屋方向狼狈而去。
“哼!”
杨大江抱着依旧“昏迷”的舒玉,对着张家人狼狈的背影,声音如同洪钟,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和驱逐:
“回去告诉张老歪!从今儿起,你们张家的人,不用再来我家地里干活了!工钱?一粒粮食也别想拿到!还有今天这账,等我闺女醒了,咱们慢慢算!” 这话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看着张家人逐渐消失在视线里,杨大江这才低下头,抱着舒玉,大步流星地朝着杨家女人的方向走去。那背影,仿佛抱着稀世珍宝凯旋的将军。
“五哥!她……她们……” 颜氏还想控诉张家人围殴她。
“行了!”
杨五爷不耐烦地打断她,目光扫过杨家这群虽然狼狈却明显占了上风、还“折损”了一个小娃娃(虽然他觉得有点蹊跷)的女眷,再看看被杨大江紧紧抱在怀里“昏迷不醒”的舒玉,语气缓了缓,带着点息事宁人的意思:
“你家毛毛要紧!赶紧抱回去请郎中看看!这事……张家理亏在前,但你们也动了手……就这样吧!都散了!散了!”
杨五爷说完,背着手,在族老的簇拥下,气哼哼地走了。围观的村民见没热闹看了,也议论纷纷地散去,看向张家人的背影充满了鄙夷,看向杨家人的目光则带着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呸!便宜她们了!”
颜氏对着张家婆娘消失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随即立刻紧张地凑到杨大江身边,“大江!毛毛咋样了?快!快回家!”
杨大江给了众人一个没有事的眼神,舒玉也配合的眨眨眼,众人心照不宣的泛起微笑。看着张家人彻底消失,颜氏、刘秀芝、元娘、周婆子、凤儿,还有帮忙的王氏和赖子娘,这群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的女人们,互相看看彼此的狼狈模样——头发散乱、脸上带伤、衣服被撕破、沾满尘土……却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哎呦!痛快!”
颜氏揉着被抓疼的胳膊,脸上那几道血痕都挡不住她扬眉吐气的光彩,浑浊的老眼里满是胜利者的得意,“看她们以后还敢不敢在老婆子面前呲牙!”
“就是!嫂子你是没看见,那个三角眼被我摁在地上,脸都蹭破皮了!”
刘秀芝兴奋地比划着,完全忘了自己裙角也被撕了个口子。王氏和赖子娘也互相整理着被扯乱的头发,脸上带着解气的笑容。周婆子扶着颜氏,还不忘回头啐了一口张家离开的方向:
“呸!一家子黑了心肝的玩意儿!活该!”
元娘理了理散乱的鬓发,脸上带着点红晕,也忍不住笑道:
“秀芝厉害,周婶子也是宝刀未老!”
周婆子嘿嘿一笑,拍拍手上的灰:
“对付这种泼妇,就得下狠手!讲道理?她们听得懂人话吗?”
王氏也笑着摇头:“那张老歪老娘,劲儿还不小!差点让她挠着我!”
一群人全然忘了身上的狼狈和疼痛,七嘴八舌地交流着刚才的“战斗心得”,脸上洋溢着大获全胜的兴奋和自豪。她们互相搀扶着,整理着破了的衣裳,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虽然形容狼狈,却一个个挺直了腰杆,眼神明亮,如同凯旋归来的女将军!
“走!回家!”
颜氏大手一挥,枯树般的手此刻仿佛充满了力量,“烧点热水,都好好洗洗!晚上把那块腌肉炖了!给咱家这些‘功臣’们压压惊!补补力气!”
“好嘞!”
众人齐声应和,声音洪亮,带着劫后余生的畅快和胜利的喜悦。
夕阳的余晖给这群雄赳赳、气昂昂往家走的杨家女子军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她们互相搀扶,说说笑笑,谈论着刚才谁挠得最狠,谁踹得最准,谁薅下来的头发最多……那喧闹的笑语声和略显凌乱却异常坚定的步伐,成了黄昏下杨家岭一道独特又充满生命力的风景线。
杨大江抱着怀里“昏迷”的闺女,跟在娘子军后面,看着老娘她们那副打了胜仗的得意劲儿,再看看怀里舒玉悄悄睁开一条缝、冲他狡黠眨眼的模样,终于再也忍不住,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无声地咧开了嘴。这日子,可真够热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