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方才鱼贯而入的汉子们,此刻又略显局促地依次走了出来。
院子里昏黄的灯光柔和地洒在他们身上,杨家众人抬眼望去,瞬间只觉得眼前一亮!
方才洗漱后虽精神了些,但那一身湿漉漉、皱巴巴、破着口子的旧军服实在减分。此刻换上了杨大江、杨大川兄弟找出来的旧衣裳,虽仍是粗布短打,却干净齐整,一下子便将人的精气神提了起来。
这一细看,不得了!
除去肢体上那些或明显或细微的残疾,这十条汉子,竟个个都是身板笔挺、肩宽腰窄、条顺盘靓的俊朗后生!常年军旅生涯磨砺出的挺拔身姿,如同原野上饱经风霜却依旧遒劲的青松,带着一种普通庄户人家没有的硬朗气度。即便脸上带着疲惫,眼神中也难掩那份经过铁血洗礼的沉静与锐气。
舒玉的小嘴无声地张成了一个小小的“o”型,乌溜溜的大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挨个扫过这些“改头换面”的叔叔伯伯,心里啧啧称奇:哇!陈阿爷从哪里淘换来这么多……条顺盘靓的叔叔?去掉那些伤,个个拉出去都能当戏台上的武生头牌了!
然而,这份“惊艳”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被一种近乎滑稽的现实感打破。
杨大江兄弟在杨家岭已算高壮,舒玉保守估计身高一米八以上,他们的衣裳对于普通庄稼汉来说已是宽大。可穿在这些老兵身上,竟普遍显得短小紧绷!袖口缩在手腕上方一截,露出线条分明、疤痕交错的小臂;裤腿更是尴尬地吊在脚踝之上,露出一大截深色的袜筒或是直接就是结实的脚踝骨。尤其是那个身材最为高大的、脸上有疤的领头汉子,杨大川最大号的一件褂子穿在他身上,肩线绷得紧紧的,胸襟的扣子仿佛随时要崩飞,下摆更是将将盖过腰腹,活像大人穿了小孩的衣服。
这不合身的窘迫,与他们本身挺拔英武的气质形成了奇特的对比,帅气中透着一股让人忍俊不禁的憨憨的委屈感。刘秀芝第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又捂住嘴,肩膀一耸一耸的。元娘和颜氏也是抿着嘴,眼里满是笑意,却努力不表现出来,怕伤了他们的自尊。
颜氏看着眼前这十个“衣不蔽体”的壮汉,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忍不住拍了下大腿:
“哎呦喂!这……这衣裳也太寒碜人了!跟裹粽子似的!回头得了空,得赶紧扯布给你们每人做两身新的!这像什么话!”
汉子们被笑得更加窘迫,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下意识地就想把过短的袖子往下拽,把吊高的裤腿往下扯,那副笨拙又尴尬的样子,反而更惹人发笑。院子里原本那点残余的陌生和隔阂,倒是在这善意的笑声中消散了不少。
杨老爹眼中也掠过一丝笑意,但很快便收敛了。他清了清嗓子,嘶哑的声音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正轨:
“都过来,再认认人。”
他目光扫过自家众人,缓缓道:“家里情况,方才毛毛也说了个大概。我叫杨怀玉,这是我老妻颜氏,咱们家当家作主的。”
颜氏笑着剜了杨老爹一眼,冲着几人点点头。
“长子杨大江,长媳元娘。”
杨大江憨厚地笑了笑,元娘微微福身。
“次子杨大川,次媳刘秀芝。”
杨大川挠头咧嘴,刘秀芝爽快一笑。
“两个小孙女,毛毛,二毛。”
舒玉立刻挺起小胸脯,舒婷在元娘怀里眨巴着眼睛。
“这是周贵周老弟,他的老伴儿周婆子,儿子周云,儿媳凤儿,孙女秀秀。那边是顾九。甲乙刚才你们见过了,钱师父不在等他回来再介绍吧。”
周家一大家子和顾九都连忙躬身。
“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家里规矩不多,但有一条,心要正,劲要往一处使。欺上瞒下,吃里扒外,偷奸耍滑一律要不得。”
介绍完自家人,杨老爹目光转向那十条汉子:“你们也说说自己。姓名,年纪,籍贯,原先在军中任何职司,如今……手脚还便宜的话,最擅长做什么。”
院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汉子们互相看了看,最后目光都投向那领头的疤面汉子。
疤面汉子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抱拳沉声道:
“回东家,属下石磊,原幽州人士,今年二十有二。曾在陈老将军麾下任斥候队正。”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
“脸上这伤,是探查敌营时中了埋伏所致。腿脚无碍,手上活计……骑马、侦察、追踪、布设陷阱、近身搏杀都还使得。地里活计、赶车、修补、探查警戒,都能做。绝不偷懒!”
他虽然说自己手脚无碍,但舒玉眼尖地注意到他站立时,左腿似乎比右腿更用力一些,显然旧伤对他还是有影响的。
接着,一个身材精瘦、眼神格外锐利、右边胳膊伸不直的汉子上前:
“属下赵岐,陇西人士,二十。原为弩手。右臂是守城时被鞑子狼牙棒砸断的。左手使得惯刀,也能做些精细活。地里的活都会!”
他声音干脆,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
第三个汉子个子稍矮,但极其敦实,像半截铁塔,走路时右腿有些明显的拖拉,但下盘极稳:
“俺叫李铁牛,就是这北边代州人,三十了!原是军械营!这腿是冲锋时被马踩的,骨头接歪了,使不上大力气,但站着干活没问题!俺力气大!扛包、挖土、打夯,都没问题!”他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乡音。
第四个汉子面容清秀些,却少了一只右耳,脸颊上还有一道长长的刀疤,左手缺了两根手指:
“小的林风,江南杭州府人,二十有六。原是军中医徒,认得些草药。手上……不太灵便了,但分辨药材、熬煮汤药还行。地里的活,也能慢慢做。”
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落寞。
第五个汉子瞎了一只眼睛,用一块黑布罩着,但剩下的那只眼睛格外有神,身材高瘦:
“属下王烈,河东人士,二十三。原是骑射手。瞎了只眼,准头没了,但伺候马匹、修理鞍具、赶车都行。远的东西看不真,近处无碍。会编筐篓,会做竹器,地里除草间苗这些细致活也能做。”他语速很快,透着精明。
一个身材高壮如铁塔、却微微跛着右脚的汉子瓮声瓮气道:
“俺叫赵悍,二十八,山东人。原是刀盾手。腿脚是攻城时被滚木砸的,慢点走不碍事,力气大!扛包、挖土、打石头、看家护院都中!”
“属下钱钺,二十六,金陵人。原是火头军。”一个面容看起来最是和气、双手却布满厚茧和老燎泡的汉子笑道,“手脚齐全,就是耳朵被炮震得有点背,说话得大点声。灶上的活儿、种菜、养猪、垒灶盘炕,都略懂一二。”
“王礁,二十二,福建海边来的。原是水师跳帮手。”
一个皮肤黝黑发亮、眼神带着点野性的年轻汉子开口,他缺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手指头是来这边冻没的,不耽误使力气!水性好,会爬高,会打绳结,地里活、修补渔网(如果有)、下河摸鱼、上房修瓦都能干!”
“郑河,二十八,四川夔州府人,军械营,右脚少了三根脚趾,走路略晃,不耽误干活!”
最后一个是方才衣服绷得最紧的那个壮汉,他声如洪钟:
“我叫韩大锤,二十七,辽东人!原是陷阵营的!好着呢,没缺零件!就是背上挨了几刀,腿断了没接齐,走路有带跛,阴雨天痒痒!俺力气最大!扛包、打铁、劈柴、挖地,啥重活都能干!一个能顶俩!”
……
十个人一一介绍下来,籍贯天南地北,幽州、陇西、代州、杭州、河东……几乎涵盖了小半个国家。他们曾经的职司也各不相同,斥候、弩手、刀盾手、医徒、骑射、伙头兵、甚至还有两个是负责打造修补军械的匠户。而如今,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强调着自己“地里的活计什么都能干”、“愿意学”、“绝不偷懒”。
杨家人静静地听着,心情复杂。这些名字、籍贯、伤残的背后,是一部部沉甸甸的、浸透着血与泪的个人史。他们本该在各自的岗位上闪耀,如今却因伤残聚集于此,为了一个最简单的“归处”,愿意从头学起,去摆弄他们可能从未接触过的锄头。
杨老爹安静地听着,浑浊的目光在每个说话的人脸上停留片刻,仿佛要将他们的名字、来历、伤痛与决心都一一刻印在心里。
待最后一人说完,院子里再次安静下来。晚风吹过,带来远处几声犬吠。
杨老爹缓缓颔首,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好,我都记下了。石磊、\t赵岐、\t李铁牛、林风、王烈、赵悍、\t钱钺、王礁、郑河、韩大锤。”
他一字不差地念出了十个人的名字,这让汉子们眼中都闪过一丝惊讶和动容。
“今日天色已晚,先认认人,早些歇息。明后两日,先把老宅那边几间能遮风挡雨的屋子紧急收拾出来,盘上炕,大家就有宽敞地方住了,不用再这么挤着。”
他挥了挥手:“都回去歇着吧。活计,慢慢来,不急在这一时。”
“是!谢东家!”
十条汉子齐声应道,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感激和一丝终于落地的疲惫。他们再次行礼,然后依次默默退回西厢房和安排好的其他屋子。
院子重新安静下来。夜已深,虫鸣更显清晰。
西厢耳房里,分配给这里的是石磊(疤面汉子)和那个弩手赵岐。
两人躺在尚带阳光味道的、柔软干燥的被褥里,身下是结实暖和的土炕。这对于常年睡惯了冰冷坚硬地面或者营中大通铺的他们来说,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奢侈。
黑暗中,两人睁着眼睛,毫无睡意。窗外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赵岐……”石磊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寂静。
“头儿?”赵岐侧过身,看向炕那头的黑影。
“这杨家……是实心肠的厚道人家。”
石磊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唏嘘,“这样的饭食,这样的铺盖,这样的屋子……就给了我们这些残废……”
“嗯!”
赵岐用力点头,独臂攥紧了被角,声音有些发哽,
“我赵岐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往后……这条命,就是杨家的!绝不能成了东家的拖累!得对得起这口饭,这炕席!”
“对!绝不能成拖累!”
石磊的声音斩钉截铁,在黑暗中如同立誓。
这时,隔壁炕上原本假装睡着了的周贵,轻轻咳嗽了一声,慢悠悠地开口了,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温和与洞察:“两个后生,还没睡呢?”
石磊和赵岐一愣,连忙应声:“周叔,吵着您了?”
“没,人老了,觉轻。”
周贵翻了个身,面对着他们这边,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声音却异常清晰,
“刚来,心里不踏实,睡不着,是吧?俺懂。俺们一家刚来那会儿,也是这般。”
他顿了顿,仿佛陷入了回忆:“那会儿家里也难,东家收留了俺们,给吃给穿给地方住,从没把俺们当外人看待。只要咱们实心实意干活,不起外心,这杨家啊,就是咱们最好的归处。踏踏实实睡吧,好日子在后头呢……你们啊,别多想,既留下了,就安心干活。东家不会亏待实在人。”
周贵朴实的话语,像温开水一样熨帖着两人激动又不安的心。石磊和赵岐沉默着,重重地“嗯”了一声,心里那点翻腾的浪潮,渐渐被一种更为沉稳的决心所取代。
其他房间里,同样并不平静。铁牛在正房耳房的炕上翻来覆去,身下的炕席被他压得嘎吱响,脑子里全是那白胖包子的香味和东家说“一家人”时平静的脸。林风在西厢房,借着月光看着自己残缺的手指,又想想那温婉的元娘夫人和活泼的小姐,眼中重新燃起一点微光。王烈则在琢磨着明天怎么跟东家说说修理农具的事,他那只独眼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舒玉躺在东厢耳房的炕上,挤在秀秀和顾九中间,听着她们均匀的呼吸声,小脑袋里还回响着那些叔叔伯伯的名字和经历,像过电影一样。打仗真可怕,但是这些叔叔看起来都好厉害啊……慢慢的,睡意如同潮水般涌上,她的小脑袋一点一点,眼皮越来越沉……
就在她迷迷糊糊、即将彻底沉入梦乡的刹那——
【叮——!空间核心升级完毕!各项功能恢复运行!检测到新增能量接入点……环境模块拓展中……空间结构已自适应调整完成!请宿主查收!】
一个冰冷、熟悉、却异常清晰流畅的机械合成音,毫无预兆地、如同洪钟大吕般在她脑海深处猛地炸响!
舒玉一个激灵,瞬间睡意全无!猛地睁大了眼睛,心脏“砰砰”狂跳!
小爱同学!周扒皮!它升级完了?!
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猛地从炕上坐了起来,动作快得差点把薄被掀飞。她紧张地扭头看向两边——秀秀和顾九依旧睡得香甜,毫无所觉。
巨大的惊喜和好奇如同小猫爪子,在她心里拼命挠啊挠!空间升级完了?变成什么样了?自适应调整?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她再也按捺不住,小心脏激动得怦怦直跳。她屏住呼吸,再次确认秀秀和顾九没有被惊醒,然后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做贼般的兴奋和紧张,闭上了眼睛,意念如同离弦之箭,狠狠扎向识海深处——
空间!启动!
熟悉的眩晕感袭来,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短暂、更平稳。
然而,当她的“视线”恢复清晰,看清眼前的一切时,整个人,连同意识,都如同被一道九天惊雷劈中,瞬间僵化,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
这……这是哪里?!
如果说之前的空间,像一个被柔和白光笼罩的、带着一小块黑土地和一口泉眼的宁静小院,那么此刻映入她眼帘的,简直就是一片……原始森林的边缘!
她依旧站在那熟悉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空间小院里,脚下的青草地柔软依旧,那口小泉眼还在汩汩冒着清甜的泉水。甚至角落里,小爱同学那团蔫了吧唧的蓝光似乎比之前凝实了些,正上下漂浮着。
可是,小院的篱笆之外!那片原本被柔和白光笼罩的、界限清晰的虚无之地,此刻竟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幽深茂密的参天古木!粗壮的树干需要数人合抱,虬结的根须如同巨蟒般突出地面,深绿色的苔藓覆盖其上。浓密的树冠在高处交织成一片深绿色的穹顶,遮挡了大部分光线,只有零星几缕如同利剑般的阳光,顽强地穿透叶隙,在布满腐叶和蕨类植物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其浓郁的、混合着泥土、腐叶、草木清香和某种未知野花的奇异气息,湿润而清新,深吸一口,仿佛整个肺部都被洗涤过一般!
远处,隐约传来不知名鸟类的空灵啼叫和溪流潺潺的水声,更深处,似乎还有低沉的兽吼隐隐传来,充满了野性的生机与未知的危险。
她的空间小院,就像是被瞬间抛掷到了这片广袤森林的核心边缘,从一方安逸的自留地,变成了探索无尽蛮荒的起点前哨站!
舒玉的意识体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小嘴张得老大,下巴都快惊掉到地上(如果意识体有下巴的话)。
我的……老天爷啊……
周扒皮……你这是……把谁家的原始森林给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