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玉那石破天惊、带着癫狂喜悦的宣言和笑声，如同投入滚油里的冷水，让后院瞬间炸开了锅，也把颜氏和元娘最后一丝理智给炸飞了！
颜氏脸上的眼泪还挂着，捶胸顿足的动作僵在半空，元娘死死抓着她的胳膊，指甲都快掐进她肉里了。杨大川保持着前冲的姿势，像个笨拙的木偶。周贵、周婆子、刘秀芝等人更是张大了嘴巴，眼神里写满了从“完了孩子疯了”到“啊？没事了？”的急剧转换。
后院死寂了足足三四息。
颜氏最先反应过来，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急又响，仿佛差点背过气去。她用力眨了眨眼，看清小孙女虽然头发炸毛、脸上灰一道白一道，但眼神清亮，举着那张破纸笑得见牙不见眼，哪里有一丝一毫的疯态？分明是……分明是成功了高兴的！
巨大的惊吓瞬间转化为滔天的后怕和怒气！
“哎呦喂！我的老天爷！祖宗保佑！菩萨显灵！吓死老婆子了！” 颜氏猛地拍着自己的胸口，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的颤抖，不住地念叨着，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还以为……还以为……”
她“还以为”不下去了，那股劫后余生的庆幸过去后，怒火“噌”地一下就顶了上来！
“你个作死的小冤家！小讨债鬼！”
颜氏猛地左右一扫，一眼瞥见墙角立着的、用来掸高处灰尘的鸡毛掸子，一个箭步冲过去抄在手里，元娘也几乎是同时，顺手就拿起了旁边靠在墙上的另一把，婆媳俩此刻心意相通！
“你个作死的小皮猴子！一天不吓唬你阿奶和你娘，你就浑身不得劲是不是？！我看你就是欠收拾！今天非得让你长长记性不可！”
颜氏挥舞着鸡毛掸子，中气十足地吼着，那嗓门，震得屋檐下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
“让你吓唬人！让你大清早发癔症！鬼哭狼嚎的！我让你长长记性！看我不抽烂你的屁股！”
颜氏一边骂，一边挥舞着鸡毛掸子就冲了过去，元娘也红着眼睛，难得地带着怒气跟上。天知道她们刚才吓得魂都快飞了！
“玉儿！你太不像话了！哪有这样一惊一乍的！看把阿奶吓的！娘今天也得说说你！”
舒玉还沉浸在成功的巨大喜悦里，没反应过来呢，就见阿奶和娘亲一人手持“利器”，气势汹汹地朝着她冲了过来！那架势，活像要把她当成年猪给围剿了！
“哇呀！阿奶！娘！我错了！我真错了！我就是太高兴了！”
舒玉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癫狂”表演造成了多大的误会和惊吓，吓得尖叫一声，把手里的“宝贝卫生纸”往怀里一塞，抱头鼠窜！
“高兴？我让你高兴！我让你叉腰狂笑！我让你一大早鬼哭狼嚎！吓掉我半条命！看打！”
颜氏一边追，一边骂，鸡毛掸子舞得虎虎生风，那鸡毛掉得满天飞。
“站住！玉儿！好好说不行吗？非要这样吓人！” 元娘也拿着鸡毛掸子在后面围堵，试图把她逼入死角。
“那笑声跟夜猫子成精似的！我这一把老骨头差点被你吓散架！你给我站住！”
舒玉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在并不宽敞的后院里左冲右突，上蹿下跳。一会儿躲到晾衣绳后面，一会儿试图钻到柴垛缝隙里，嘴里还不住地讨饶：
“真错了！阿奶饶命！娘亲饶命！下次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哎呦！”
鸡毛掸子到底也没真舍得往她身上招呼，多是落在了旁边的空地、柴垛上，发出“啪啪”的响声，更多的是造声势。饶是如此，也把舒玉撵得够呛，小脸跑得通红，头发更乱了，趿拉着的鞋差点跑飞。
杨大川、刘秀芝等人在一旁看着这“鸡飞狗跳”的场面，先是提心吊胆，待看清只是虚张声势，都忍不住憋着笑，想劝又不敢上前，生怕引火烧身。周婆子等人更是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
足足追着撵了两三圈，颜氏和元娘也跑累了，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颜氏扶着腰，用鸡毛掸子指着还在抱头鼠窜的舒玉，没好气地笑骂：
“行了行了！别跟个猴儿似的窜了！老娘这把老骨头都快被你折腾散了！吓也吓够了，打也打累了！滚过来！”
舒玉这才小心翼翼地停下脚步，眨巴着大眼睛，观察着阿奶和娘亲的脸色，见确实雨过天晴了，才像只认错的小狗，耷拉着脑袋，磨磨蹭蹭地挪了过去，小声嘟囔：
“阿奶，娘，我下次……一定换个温和点的方式庆祝……”
“还有下次？”颜氏把眼一瞪。
“没了没了！绝对没了！”舒玉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颜氏和元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和好笑。元娘伸手，替舒玉捋了捋那炸毛的头发，又用袖子擦了擦她脸上的灰，语气缓和下来：
“好了，没事就好。快去洗把脸，瞧瞧你这副样子。”
颜氏也把鸡毛掸子一扔，摆摆手：“滚滚滚，看见你就来气！一大清早的，净吓唬人！”
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众人这才真正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各自散开去忙活早饭。
颜氏一边嘟囔着“吓出一身冷汗”，一边往灶房走。元娘跟在她身后。
走到灶房门口，颜氏掀开锅盖，一股浓郁鲜香、带着金黄色油花的鸡汤味道瞬间弥漫开来。只见大锅里的汤熬得浓白，上面飘着晶亮的油花，几块炖得烂烂的鸡肉沉在锅底。
颜氏拿着勺子搅了搅，看着那锅费了柴火、煨了一整夜的鸡汤，脸上露出肉疼的表情，小声跟旁边的元娘嘀咕：
“早知道这死丫头这么快就没事人一样，我就不杀这只下蛋母鸡了！唉，真是……每日雷打不动两颗蛋呢！（虽然另一颗是舒玉补贴的。）能吃好久呢……真是便宜这臭丫头了！”
元娘看着婆婆那副心疼又舍不得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嫁过来五六年，一直恪守媳妇本分，对颜氏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几乎从未开过玩笑。此刻或许是心情放松，或许是氛围使然，她竟脱口而出，声音带着难得的轻快：
“娘，杀了就杀了，咱不心疼。鸡死了不能复生，咱娘几个吃了它，把蛋和肉都补回来！可不能白瞎了这锅好汤！”
这话一出，不仅颜氏愣住了，连元娘自己都微微一愣，似乎没料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略带调侃的话来。她脸上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颜氏着实愣了好一会儿，看着眼前这个一向温婉甚至有些疏离的大儿媳，竟敢跟自己开玩笑了？她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陌生，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欣慰和松动。她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语气却软和了许多：
“哎！吃了它！可不能白瞎了！”
早饭桌上，气氛格外温馨。那锅浓香的鸡汤成了主角。杨老爹、杨大江、杨大川兄弟碗里都是结结实实的肉块。轮到女人们乘汤时，却都耍起了“小心思”。
颜氏、元娘、刘秀芝，每人只分了一小碗清澈的汤，里面的肉星寥寥无几。
“我喝点汤就行，肉留给他们爷们儿出力气的吃。”颜氏说得理所当然。
然后，她特意挑了一只炖得烂糊、油光锃亮的大鸡腿，放在舒玉碗里：
“吓人精，给你个大鸡腿，堵上你的嘴！下次再敢嚎，喝刷锅水！折腾一早上，吓掉半条命，赶紧吃了补补！”
舒玉看着碗里那只硕大、炖得脱骨的鸡腿，心里暖洋洋的，却摇着小脑袋，把碗往颜氏那边推：
“不要不要！阿奶，我吃面！我要用鸡汤下方便面！我还要啃鸡翅膀！鸡腿留给阿爷和阿奶吃！”
说着，自己动手舀了一大勺鸡汤到碗里，又麻利地夹走了两只炖得脱骨的鸡翅膀，然后眼巴巴地看着那两只大鸡腿。
一直沉默喝汤的杨老爹却开了口，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
“她给你，你就吃。这几天你日夜操劳，该补补。”
颜氏动作一顿，看看老头子，又看看小孙女亮晶晶、满是期待的眼睛，再看看碗里那只肥嫩的鸡腿，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烫了一下，酸酸胀胀的，又暖又甜，仿佛三伏天喝下了一碗温热的蜜水，甜意一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她低下头，掩饰性地嘟囔了一句：“……一个个的……”
终究没再推辞，夹起那只鸡腿，小小地咬了一口。鸡肉炖得极烂，入口即化，鲜美的滋味在口腔里蔓延开。她慢慢地咀嚼着，只觉得这大概是这辈子吃过最香的一只鸡腿了。
最终，两只鸡腿，一只进了颜氏的碗，一只进了杨老爹的碗。老两口在孩子们的坚持下，总算吃了这顿“补身子”的鸡汤。颜氏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嘴上却还硬着：
“我……我有什么好补的……一把老骨头了……”
舒玉心满意足地吸溜着鸡汤煮的方便面，啃着香喷喷的鸡翅膀，看着阿奶和阿爷那副虽然不好意思却明显很开心的样子，乌溜溜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她的难题解决了，肚子里有了食，身上暖洋洋的，又有闲心开始观察饭桌上的“众生相”了。
她很快发现了一点不寻常。
往常吃饭，小叔杨大川总是第一个撂下碗筷的。县里铺子生意忙，他生怕去晚了让顾客等着，每次都是风卷残云，吃完一抹嘴就急着套车出门。
可今天，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人也陆续散了，杨大川却还磨磨蹭蹭地坐在那儿，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碗底那点汤，眼神时不时地瞟向正在收拾的颜氏，一副欲言又止、坐立不安的模样。
舒玉手里捧着一碗鸡汤，小口小口地喝着，喝得极慢，一双大眼睛却像探照灯似的，在杨大川和颜氏之间来回扫视。
刘秀芝见周贵已经套好了骡车，见丈夫还坐着不动，不由得催促：
“大川，还不走？一会儿日头高了，路上晒得很！”
杨大川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起头，又飞快地瞟了颜氏一眼，脸上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嘴唇嗫嚅了几下，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终于站起身，磨磨蹭蹭地蹭到颜氏身边。
“娘……”他声音低低的，带着点不好意思。
“嗯？咋了？还没吃饱？”颜氏头也没抬，正用力擦着桌子。
“不是……娘……”
杨大川搓着手，声音更低了，“那个……能不能……先支给我二两银子？”
“二两？”
颜氏停下了手里的活，有些惊讶地扭头看他，
“你要二两银子干啥？铺子里要添大件啊？”
杨大川的脸更红了，眼神飘忽，不敢看颜氏，声音讷讷的：
“不是铺子里用……是……是秀芝她……快过生辰了……我……我想着……给她买个礼……银楼那边看了一对绞丝的银镯子……人家说……少了二两不卖……”
他越说声音越小，脑袋都快埋到胸口去了。一个大老爷们，跟老娘要钱给媳妇买礼物，着实有些难为情。
颜氏愣了一下，看看一脸窘迫的儿子，又看看竖着耳朵偷听的舒玉，恍然大悟，随即笑骂了一句：
“臭小子！还挺会来事儿！知道疼媳妇了！成！等着！”
她倒是爽快，立刻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转身走进正房。没过一会儿，就拿着一小块银锭子出来了，塞到杨大川手里：
“喏，拿着！挑个好看点的！主要是秀芝喜欢的，别抠抠搜搜的！注意别让人骗了！”
“哎！谢谢娘！”
杨大川如蒙大赦，接过银子，脸上笑开了花，偷偷瞄了舒玉一眼。
眼见的舒玉立马笑着说：
“放心吧，小叔！我嘴严着呢！绝对不泄密！”
颜氏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叫住正准备溜走的儿子，压低声音道：
“等等！既然给秀芝买了，顺道也替你大嫂挑一个。价钱要差不多的。她今年生辰，正赶上围城，家里少吃没喝的，也没过成。阿娘一碗水得端平。”
杨大川先是一愣，随即立刻点头：
“哎！娘放心！我晓得了！”
舒玉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小口地喝着鸡汤，心里并不意外阿奶的公平。阿奶这人，嘴上厉害，心里却透亮，从来不会厚此薄彼。
然而，看着小叔揣着银子、高高兴兴拉着还有些害羞的二婶出门的背影，看着阿娘那虽然高兴却依旧难掩清贫的眼神，一个被她忽略了很久、非常严重的问题，如同冷水浇头，猛地砸进了她的脑海里！
钱！
家里现在看似生意红火，进项不少，修宅子、买人口、日常开销也极大。最重要的是，所有的收入，似乎都是直接交到阿爷阿奶手上，归入公中使用。所谓两个小家庭的“私产”，基本就是阿娘和婶子自己那点微薄的陪嫁和偶尔做针线换来的零花钱！
阿娘的陪嫁早年给她看病吃药，早折腾得差不多了，现在手里有的，恐怕也就是日夜赶工绣帕子攒下的几文辛苦钱。二婶性子爽利，或许活计多一些，但婶婶绣工不如阿娘，手里的钱估计也差不多。
也就是说，包括她爹、她小叔在内的所有男丁，还有她们这些孩子，大家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累死累活，本质上都是在——“为爱发电”！
小叔想给婶婶买个生日礼物，还得小心翼翼地跟阿奶申请“预支”！
短时间内，靠着亲情和共同的奋斗目标，或许没问题。但时间长了呢？等家业再大些，事情再繁杂些，难免会有人心里犯嘀咕，觉得付出和得到不成正比。到时候，嫌隙一生，再想弥补就难了！
这可不是小事！这是潜在的“财政危机”啊！
“得发工资！必须给每个人发工钱！”
舒玉的小脑袋里瞬间蹦出这个念头，而且无比坚定。
公私分明，才能长久！不仅要发，还得根据分工不同，定出不同的工钱标准！这样大家干起活来才有奔头，才知道自己挣了多少，花得也硬气！
不过，这事牵扯不小，得好好琢磨一下怎么跟阿爷阿奶提。
舒玉顿时觉得碗里剩下的鸡汤都不香了。她得赶紧把“发工资”这个事情提上日程！得让每个人的付出都有看得见的回报！
不过，在这之前……
她三两下把碗里最后一点汤喝光，把碗一放，溜下凳子。这么重要的事情，得找个靠谱的盟友商量商量。嗯，得先去亲亲她那个只会“咿呀”卖萌、但关键时刻总能种出“金山”来的宝贝妹妹舒婷！顺便……和她“商量”一下。
虽然大概率是她单方面输出，舒婷负责咿咿呀呀。
但不管怎么样，家庭内部薪酬制度改革，必须提上日程了！舒玉捏了捏小拳头，感觉肩上又多了一副沉甸甸的担子。
唉，这个家，真是越来越离不开她这个“小管家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