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的风有些大,吹得舒玉额前的碎发飞扬。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在晚霞映照下,仿佛盛满了金色的光,却又深不见底。
杨老爹浑身一震,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石磊和飞燕都站在山脚下,背对着他们警戒,山风呼啸,应该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他的心跳还是猛地加速了,握着烟袋锅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盯着孙女看了许久,久到夕阳又下沉了一分,远处的庄子已经亮起了零星灯火。终于,他转过头静静地看着远处蜿蜒的青河支流,看着山下庄子上升起的炊烟,看着这片刚刚播种下希望的土地。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是。”
一个字,重若千斤。
舒玉没有惊讶,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杨老爹转过身,背对着庄子,望向更远的、暮色渐起的北方天际,声音低沉而缓慢:
“不止是因为当今皇帝无德,苛捐杂税、宠信奸佞、民不聊生。这天下,需要一位清明的君主。于我,于杨家……更是为了洗刷这三十多年的冤屈。”
他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萧索,却又透着一股压抑了太久的力量:
“你高祖父……我的爷爷,曾是太子太傅。当年那场宫变……太子被废,你太爷爷被诬陷‘结党营私、意图谋反’,那厮要把咱家满门抄斩。
你高祖,接到消息求到了当初的大长公主头上,才保住杨家这一支血脉。可还是落得个终身不得科举。”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我那时才五岁,爷奶、爹娘带着我和两个哥哥一路躲避各路追杀,逃回了杨家岭。
眼看着你太爷爷他从意气风发到抑郁而终,他还是不肯放过咱们。我扔掉诗书,拿起锄头,娶了你阿奶这个本地农户的女儿安定下来。那人才放松了对我们的警惕。”
“你高祖、曾祖……他们不该背着那样的罪名含恨九泉。我杨家世代忠良,那些好儿郎也不该落得那样的下场。我从小就知道,我是罪臣之后,聪明才智一辈子都见不得光。”
杨老爹转过头,眼睛在暮色中亮得惊人:
“赵忆……他是先太子唯一的血脉,是正统。若能助他夺位,杨家便能光明正大地站到阳光下,杨家的冤屈,才有机会平反!”
他说完,胸腔剧烈起伏,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重新背上了更重的责任。
舒玉安静地听完,伸手轻轻拉住杨老爹粗糙的大手。她的手很小,却很暖。
“阿爷,既然决定了,”
舒玉轻声说,目光清澈地看着杨老爹,“锦上添花可比不上雪中送炭。早点把遗诏给人家吧。”
杨老爹瞳孔猛地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什么遗诏?没有遗诏!”
他语气急促,甚至带着一丝慌乱,手指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那杆从不离身的旧烟袋锅子。
舒玉看着他这反应,小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做了个鬼脸:
“没有遗诏?那阿爷把你的烟锅扔了吧。反正你也不爱抽,天天拿在手上做什么?沉不沉呀?”
她歪着头,模样天真,说出的话却让杨老爹心头剧震。
杨老爹握着烟袋锅子的手紧了紧,那粗糙的铜制烟锅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看着孙女那洞悉一切的眼神,终于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又带着难以掩饰的欣慰。
“你这丫头……果然知道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是……是那位‘仙人’告诉你的?”
舒玉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仙人很忙的,没空管这些小事。”
她眨了眨眼,掰着手指头开始数:
“第一,阿爷明明不爱抽烟,一包烟叶一年都抽不完却天天把这烟锅拿在手上,摩挲得油光发亮,睡觉都放在枕头边——这不合常理。”
“第二,咱们家的牌位,您特意藏到地窖里,还故布疑阵做了几个陷阱——要是真没什么秘密,何必如此?”
“第三,”舒玉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上次那位赵公子来的时候,您看他的眼神……不一样。虽然您掩饰得很好,但我看得出来。”
她仰起小脸,笑得像只偷到鱼的小猫:“阿爷,您这戏演得还行,就是细节没处理好。”
杨老爹怔怔地看着孙女,半晌,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一阵畅快的大笑,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泪花。
“好!好!我杨怀玉的孙女,果然不是凡人!”
他一边笑一边摇头,伸手揉了揉舒玉的头发,力道大得把她的小脑袋揉得晃来晃去,
“枉我自以为瞒得严实,原来早就被你这小机灵鬼看穿了!”
舒玉被揉得东倒西歪,也咯咯笑起来。祖孙俩的笑声在山顶回荡,惊起了不远处树林里几只归巢的鸟儿。
笑过之后,舒玉正了正神色,认真道:
“阿爷,既然决定了,有些安排还是要早做。也得防着……万一出现兔死狗烹的情况。”
杨老爹眼神一凛,随即缓缓点头:“阿爷明白。”
她想了想,补充道:“不过依我看,那位赵公子……哦,现在是赵将军了,不是那样的人。他在北境军中名声极好,爱兵如子,治军严明,对百姓也仁厚。若他真是心狠手辣、过河拆桥之辈,也不会有那么多将士誓死追随。”
杨老爹眼中闪过赞赏:“你看人倒是准。这些年我暗中观察,赵忆此人,确有明君之相。只是……人心易变,权力更是如此。该防的,还是要防。”
舒玉重重点头,人心确实难以捉摸。
既然说开了,要做的事情就很多了。杨老爹沉吟片刻,试探着问道:
“玉儿,若是你,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舒玉歪着头想了想,刚要开口,两人却同时沉默了一下,然后异口同声:
“张猎户!”
声音落下,祖孙俩都是一愣,随即相视而笑。那笑容里,是无需多言的默契。
杨老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这个小孙女,不仅聪慧,眼界、格局、思虑,竟都与他这个在暗中筹划了半辈子的人不谋而合。有她在,杨家何愁不能重见天日?
“张猎户……”杨老爹低声重复,眼中精光闪烁,“确实该去拜访拜访了。”
就在这时,山脚下传来颜氏中气十足的呼喊:
“老头子!玉儿!吃饭啦!再不下山饭都凉啦!你们两个在上面喝西北风呢?!”
声音顺着风飘上山顶,带着农家妇人特有的直爽和温暖。
舒玉和杨老爹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刚才那番关乎家族命运、天下大势的沉重对话,瞬间被这烟火气十足的喊声冲淡了不少。
“走吧,下山。”杨老爹牵起舒玉的手,“你阿奶该等急了。”
走了几步,她又仰起小脸,认真道:
“阿爷,接下来得多多挣钱了。”
杨老爹挑眉:“怎么突然说这个?”
舒玉掰着手指头,一脸认真:“您想啊,要是真有什么事,打点关系要不要钱?安置人手要不要钱?买粮囤货要不要钱?万一……我说万一,需要跑路,路上花销要不要钱?”
她越说眼睛越亮:“还有,要是赵将军那边需要支援,粮草军饷什么的,咱们能帮一点是一点。这哪样不要钱?”
杨老爹听得一愣一愣的,随即失笑:“你这小脑袋瓜,想得可真远!”
“未雨绸缪嘛!”舒玉理直气壮,“阿爷您教我的!”
“好好好,是我教你的。”杨老爹笑着摇头,“那你说说,打算怎么‘多多挣钱’?”
“暖棚建好之后,我托人捎信让周云叔来庄子上指导几天。”
舒玉一边走一边盘算,“他是侍弄蔬菜的好手,有他在,暖棚里的菜肯定长得好。等蔬菜都出了芽,番茄苗扎了根,我还想叫人试试在里头种些瓜果,看能不能成。”
她眼睛亮晶晶的:“府城的有钱人多,冬天能吃上新鲜瓜果,价钱翻几倍都有人抢着要。还有,娴月楼那边也需要源源不断的新鲜食材……这些,都是钱。”
杨老爹听着孙女条理清晰的计划,心中感慨万千。这孩子,一边谋划着改天换日的大事,一边还能想着怎么种菜赚钱,这份心性,真是……
“好,都听你的。”他温声道。
两人下了山,回到庄子主院。颜氏已经摆好了饭桌,见他们进来,瞪了杨老爹一眼:
“就知道带着玉儿乱跑!饭都不准时吃!玉儿还小,饿坏了怎么办?”
舒玉连忙扑过去抱住颜氏的腰撒娇:“阿奶,是我要阿爷带我去看风景的!不怪阿爷!阿奶做了什么好吃的?我饿啦!”
颜氏被孙女一哄,立刻眉开眼笑,掀开桌上的砂锅盖子:“炖了你最爱喝的鸡汤!快洗手吃饭!”
晚饭是简单的家常菜:鸡汤、炒青菜、猪肉炖豆腐,还有一碟庄子上自己腌的咸菜。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灯火温暖,饭菜飘香,那份安稳和幸福,是任何权势富贵都比不了的。
接下来的日子,舒玉在庄子上忙得脚不沾地。
暖棚的建造已经进入收尾阶段。青砖墙砌得结实,玻璃窗安得严密,内部的火龙和烟道也测试过了,烧起火来整个暖棚都暖烘烘的。那几条特制的大棉被和草帘子也做好了,厚实得很。
舒玉托人捎信回杨家岭,让周云来府城庄子帮忙。周云接到信,二话不说就收拾行李赶了过来。看到这规模宏大、结构精巧的暖棚,他眼睛都直了:
“玉丫头,这……这也太气派了!比咱们杨家岭那个大多了!”
“周云叔,这暖棚就拜托你啦!”
舒玉笑眯眯地说,“我想着,里头不仅要种菜,还要试试种些瓜果。你是侍弄这些的好手,得多费心。”
周云激动得直搓手:“放心!交给我!这暖棚条件这么好,种啥都能成!”
在周云的指导下,暖棚里开始播种。除了白菜、萝卜、菠菜这些常见的冬菜还有芹菜、黄瓜、豆角、蛇瓜这些夏天的菜,番茄苗也从杨家岭移栽过来一批,还特意辟出一块区域,试着种了些空间兑换的草莓和甜瓜的种子——舒玉说是托王霜从搜罗来的南边的稀罕物。
每天清晨,舒玉都要去暖棚转一圈。看着那些种子在温热的泥土里悄悄发芽,嫩绿的叶片破土而出,在玻璃窗透进来的阳光下舒展,她就觉得心里特别踏实。
周云果然是个好手,浇水、施肥、通风、保温,安排得井井有条。不到半个月,暖棚里已经是一片绿意盎然。小白菜、小油菜密密麻麻,已经能间苗吃了。萝卜叶子肥厚,番茄苗长得有半尺高,草莓苗也冒出了嫩芽。
舒玉看着那些绿油油的草莓苗,突发奇想:“周云叔,你说……咱们要是能在过年的时候,让这草莓结果,红彤彤的,用漂亮的小篮子装着,送到那些大户人家府上,得卖多少钱?”
周云一愣,随即眼睛亮了:“这主意好!冬天的新鲜果子……怕是府城那些贵夫人小姐们抢着要!就是……这草莓娇贵,能不能在过年时结果,得看造化。”
“试试嘛!”舒玉笑道,“不成也没损失,成了就是大惊喜。”
王霜那边也没闲着。自从知道揽月阁是大伯娘的产业后,她和王夫人跟那边的明争暗斗就没停过。
娴月楼生意红火,揽月阁那边就搞起了“买一送一”;娴月楼推出新点心,揽月阁就挖空心思模仿;娴月楼请戏班子唱三天戏,揽月阁就请杂耍班子连演五天。
王霜气得牙痒痒,跑来庄子跟舒玉吐槽:
“真是没完没了!我娘说,做生意各凭本事,可大伯娘这手段也太下作了!前几日还暗中派人来挖我们的面店师傅。”
舒玉正在暖棚里查看番茄苗的长势,闻言头也不抬:
“急什么?她学得了形,学不了神。咱们的东西好,客人自然认。”
“话是这么说……”
王霜蹲在她旁边,随手拔了根杂草,“可看着她们跟在屁股后头学,还抢生意,心里就是不痛快!”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十月中旬。庄子上的冬麦已经长得郁郁葱葱,墨绿色的叶片在寒风中依然挺立,长势明显比周围田里那些稀稀拉拉的越冬作物好得多。暖棚里的蔬菜更是喜人,小白菜已经能摘了,番茄苗开了小花,草莓苗也长出了几片真叶。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这天清晨,舒玉正在暖棚里和周云一起给番茄苗授粉,杨老爹走了过来。
“玉儿,庄子上的事都理顺了。”杨老爹说,“赵庄头也说暖棚没问题了。咱们……该回去了。”
舒玉手上动作顿了顿,点点头:“嗯,是该回去了。”
她也惦记家里。虽然顾九来信说一切都好,顺子他们的榛子生意越来越红火,冬麦长势良好,但毕竟出来这么久了。
颜氏虽然舍不得庄子上清静的日子,但也知道该回去了——马上要入冬,家里还有一堆事要安排。
临行前一日,王霜骑马从城里赶来送行。她最近忙得脚不沾地,人都瘦了一圈,但精神头却极好。
“玉儿,我真舍不得你走……”
王霜抱着舒玉的胳膊,眼圈有些红,“你一走,我在府城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了。”
舒玉拍拍她的手:“没准儿咱们过些日子还能见。你好好照顾自己,别太累了。”
王霜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气得跺脚:
“对了!揽月阁那边最近出了新招!他们不知从哪儿找了个厨子,做了一手好卤肉!香味能飘半条街!勾走了我们好多客人!尤其是知府大人的夫人,最爱吃那卤肉,都好几日没来我们娴月楼了!”
她越说越气:“我让人去买来尝了,确实好吃!香而不腻,入口即化……玉儿,你说气不气人?!”
舒玉闻言,却笑了:“我当什么事呢。卤肉而已,有什么难的?”
王霜眼睛一亮:“你有办法?”
“等我回去,给你捎些卤料包来。”
舒玉眨眨眼,“保管比他们的更香、更入味。到时候,咱们也卖卤肉,不光卖,还可以做成卤味拼盘、卤肉饭、卤肉面……样式多得是,还怕揽月阁?”
王霜吸了吸鼻子,从马车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食盒:“喏,这是揽月阁的卤肉,我特地买的。你路上尝尝,看看他们的方子到底好在哪里。”
她顿了顿,又有些泄气地说:“不过说真的,那卤肉确实好吃。我让我家的厨子试着做了几次,都做不出那个味儿。”
舒玉接过食盒,闻了闻,确实香味扑鼻。她笑道:“放心,等我回去研究研究,保证给你个更好的方子。”
王霜看着舒玉自信的小脸,心里的焦虑消散了不少。她抬头看了看天色,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天快大亮了,我不耽误你赶路了。”
王霜松开手,后退一步,故意板起脸,“杨舒玉,你可得快点回来!府城这一摊子,没有你我可搞不定!”
舒玉也学着她的样子板起脸:“王霜同志,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没有我,你也能把揽月阁打得落花流水!”
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笑够了,王霜上前一步,用力抱住舒玉:“保重。路上小心。”
“你也是。”舒玉回抱住她,“别太累着自己。有什么事,随时联系。”
拥抱过后,舒玉在飞燕的搀扶下上了马。杨老爹已经骑在马上,石磊和四名护卫也已就位。
“出发!”杨老爹一声令下,马车缓缓启动。
舒玉回过头,朝王霜挥手。王霜站在庄子门口,也用力挥着手,直到他们转过弯,消失在视野里。
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王霜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站了许久,直到贴身丫鬟小声提醒:“小姐,咱们该回去了,铺子里还有事呢。”
王霜这才回过神,转身走向自己的马车。走了几步,她忽然停下,回头望了一眼舒玉消失的方向,小声嘟囔:
“看来……我也得把骑马学起来了。下次玉儿再来,我也要跟她一起骑马!”
她握了握拳,下定决心,这才钻进马车。
车队驶出庄子,踏上回杨家岭的路。
庄子在晨雾中渐渐模糊,那片刚刚种下希望的田野,那些冒着炊烟的房舍,还有远处山上已经开始泛黄的树林……都在视线中慢慢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