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彻底沉入西山,最后一丝暖光被墨蓝色的夜幕吞噬。山林迅速暗沉下来,寒气随着夜雾弥漫升腾。
小石头,或者说那具承载着“余烬”的幼小躯壳,独自走在崎岖的山路上。
他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仿佛在用这具身体的触感,重新确认着脚下这片真实土地的存在。夜风带着刺骨的冷意,穿透他身上那件破烂单薄的衣衫。身体本能地开始微微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
这具身体……太脆弱了。
饥饿、疲惫、寒冷,种种最原始的需求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他新生的意识。那点暗红的余烬能提供超越常人的沉静与某种指引,却无法直接赋予这血肉之躯抵抗严寒与饥饿的力量。
他必须停下来,找个避风的地方,否则可能熬不过这个寒冷的夜晚。
目光在渐浓的夜色中扫视,最终落在一处山壁凹陷形成的天然浅洞,洞口还有几丛枯败的灌木,勉强能遮挡些风寒。
他蹒跚着走过去,蜷缩着身子挤进那狭窄的凹陷里。冰冷的岩石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渗入骨髓,让他哆嗦得更厉害。他抱紧双臂,将身体尽可能缩成一团,以减少热量的流失。
夜,寂静得可怕。
只有风声穿过林隙的呜咽,以及远处不知名野兽隐约的嚎叫。巨大的孤独感如同实质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这与他之前在墟中所感受到的、那种充斥着能量与危险的“热闹”截然不同,是一种更为纯粹、更为彻底的……空。
没有爷爷粗糙温暖的手掌,没有哥哥虽然笨拙却坚实的背影,甚至没有王癞子那令人厌烦的聒噪和贪婪。
只有他一个。
体内那点余烬微微流转,带来一丝微弱的、奇异的暖意,勉强护住心脉不被冻僵,但无法驱散彻骨的寒冷。他的意识沉静地观察着这一切,观察着这具身体的痛苦与需求,如同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生存,是此刻最首要的命题。
不知过了多久,寒冷和疲惫终于将幼小的身体推向了极限,他陷入了半昏半醒的迷糊状态。断断续续的、混乱的梦境碎片袭来——巨大的、跳动的心脏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青铜的冷光;爷爷倒下时浑浊却担忧的眼神;哥哥最后将他推开时,那声模糊的“跑”……还有坑底无尽的黑暗与寂静。
“……哥……”
一声极轻极轻的呓语,从冻得发紫的嘴唇间溢出,随即被风吹散。
当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晨曦艰难地驱散夜寒时,他才被逐渐增强的光线唤醒。身体几乎冻得麻木,僵硬得如同不属于自己。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活动开手脚,扶着冰冷的岩壁,踉跄着站起身。
必须继续走。必须回到村子里。
下山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饥饿使得胃部传来阵阵烧灼般的绞痛,双腿软得如同踩在棉花上。他不得不走走停停,偶尔抓起一把干净的积雪塞进嘴里,用融化的雪水勉强湿润干裂的嘴唇和喉咙,缓解那难以忍受的渴意。
有几次,他差点因为虚弱而摔倒,但总能在最后关头用手撑住地面,或是扶住旁边的树干,稳住身形。那眼神始终沉静,没有任何抱怨或委屈,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对目标的执着。
接近正午时分,熟悉的村口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
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树下废弃的石磨盘,低矮的土坯围墙……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样,却又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变得无比陌生而疏离。
村口有几个玩耍的孩童最先看到了他。
他们先是愣住,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随即发出一阵惊呼,像是受惊的麻雀般轰然散开,朝着村里跑去,一边跑一边用尖利的声音喊着:
“回来了!小石头回来了!”
“那个跟王癞子进山的小子回来了!”
“就他一个人!”
呼喊声打破了村庄平日的沉寂,如同石子投入死水,激起层层涟漪。
很快,一些村民被惊动,从自家院里探出头,或三三两两地聚拢到村口。他们看着那个从山道尽头慢慢走来的小小身影,目光复杂,充满了惊疑、探究,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小石头浑身破烂,沾满泥污和干涸的、可疑的暗色痕迹,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眼睛,黑得吓人,沉静得也吓人。
他就这样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回村里。
没有人上前迎接,没有人开口询问。村民们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一条通路,目光却如同粘稠的蛛网,缠绕在他身上。
他仿佛没有看到这些目光,也没有在意周围的寂静。他的目标明确——那个曾经和爷爷、哥哥一起居住的,如今已然空荡破败的小院。
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积着薄薄的灰尘,角落挂着蛛网,弥漫着一股无人居住的衰败气息。
他站在院子中央,环顾四周。
阳光照在他身上,投下一个小小的、孤零零的影子。
他回来了。
但这里,已经不再是“家”了。
只是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
而村子的窃窃私语和猜测,才刚刚开始。王癞子和其他人呢?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只有这个痴傻的孩子一个人回来?
无数的疑问和不安,在这个小村庄的上空悄然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