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
这两个字,干涩、沙哑,却异常清晰,像两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寂的水面。
村长扶着门框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有些发白。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门口的孩子,试图从那苍白瘦削的小脸上找出往日痴傻的痕迹,或是某种被邪祟附身的狰狞。
但他看到的只有沉静。一种深不见底、近乎漠然的沉静。这沉静比任何疯癫狂乱都更令人心悸。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远处偷看的村民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错过一个字,一个表情。
“你……你说什么?”村长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宁愿刚才是自己听错了。
那孩子,或者说,那占据着孩子躯壳的存在,再次开口。语速缓慢,似乎每个字都需要从陌生的记忆里费力提取,但依旧清晰:
“我家。没了口粮。”他抬起黑沉沉的眸子,直视村长,“按规矩,村里……该管。”
这不是乞求,不是哭诉,甚至算不上要求。而是一种近乎平铺直叙的告知,带着一种古怪的、不容置疑的理所应当。
规矩。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了村长一下。
村里确实有不成文的规矩,对于突遭横祸、没了壮劳力、断了炊烟的人家,尤其是未成年的孤儿,宗族村里不能眼睁睁看着饿死,会从族产或各家凑集些最基本的嚼谷接济,直至其能自立或被亲戚接走。
但这规矩,此刻从一个刚刚死里逃生、行为诡异、疑似招了邪祟的孩子嘴里如此冷静地说出来,显得无比诡异。
村长喉咙发干,半晌说不出话。他活了大半辈子,处理过村里无数鸡毛蒜皮、红白喜事,却从未遇到过这般情形。
答应?谁敢把粮食送给一个“来历不明”的东西?谁知道那粮食最后是进了人的肚子,还是喂了别的什么?
不答应?众目睽睽之下,他身为村长,总不能公然违背祖辈传下的、维系村落存续的最基本规矩。更何况,万一……万一这孩子真的只是侥幸生还,只是惊吓过度变了性子呢?若任由其饿死,他这村长必将被戳脊梁骨,良心也难安。
冷汗从村长额角渗出。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并非来自那孩子瘦小的身躯,而是来自那双重瞳之后、仿佛能洞穿人心的沉寂。
“……规矩,是有的。”村长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只是……小石头,你……你先告诉叔,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王癞子他们……人呢?”
这是所有人心头最大的疑惧,必须问清楚。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那孩子身上。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回忆,又像是在组织语言。
“死了。”他吐出两个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尽管早有猜测,但这冰冷的两个字被如此直白地说出,依旧让所有听到的人倒吸一口凉气,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死……死了?怎么死的?!”村长急声追问,声音尖利了些。
孩子抬起眼,目光掠过村长,似乎扫了一眼远处那些竖着耳朵、面色发白的村民,最后又落回村长脸上。
“惊了山神。”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分量,“触怒了……东西。”
“东西”两个字,被他念得格外低沉,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恐怖。
他没有描述过程,没有细节,只有结果和原因。
但这模糊的、指向某种超自然力量的解释,恰恰最符合村民们的想象,也最能激发他们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恐惧。
惊了山神!触怒了东西!
人群一阵骚动,压抑的惊呼和抽泣声响起,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骇然。
村长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再也问不出下一个问题。他甚至不敢再去深究,眼前这个能从“山神”或“东西”的震怒下独自生还的孩子,究竟还是不是人。
“粮食。”那孩子再次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将话题拉回了最初,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对话从未发生。
村长一个激灵,几乎是下意识地应道:“……有,有规矩……你,你等着……”
他转身,几乎是踉跄着朝院里走去,声音发颤地吩咐躲在屋里偷听的老婆子:“快!快去量……量半斗米,不,一斗!再拿些腌菜……快些!”
他现在只想尽快打发走这个“东西”,越远越好。
很快,村长的老婆子战战兢兢地提着一个粗布口袋和一个陶罐出来,远远地放在门槛内,不敢靠近门口的孩子。
孩子走上前,默默弯腰,拎起那袋不算沉但足以救急的米,拿起那个陶罐。他没有道谢,甚至没有再看村长一眼,转身朝着来路,一步一步往回走。
小小的身影提着对他而言略显沉重的米袋和陶罐,步伐却异常稳定。
他所过之处,村民们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分开,惊恐地退向道路两旁,目光躲闪,无人敢直视,更无人敢上前搭话。
直到那身影消失在破旧院门的后面,沉重的寂静才被打破,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无法抑制的恐惧的喧嚣。
“惊了山神……”
“王癞子他们都死了……”
“就他一个回来了……”
“那肯定不是小石头了!是山里的东西借了他的身子!”
流言如同野火般瞬间席卷了整个村落,带来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浓重的疑云与恐惧。
而那扇重新关上的院门内,小小的身影将米袋和陶罐放下,走到水缸边,用破瓢舀起一点积水,慢慢喝了一口。
黑沉沉的眼里,没有任何波澜。
他知道,粮食拿到了。
但更大的麻烦,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