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的暮色总比别处来得缠绵。夕阳把檐角的铜铃染成暖金色,风一吹,叮当声里都裹着点脂粉气 —— 这是三年来,苏凝第一次闻到如此鲜活的气息。
她坐在妆镜前,看着铜镜里自己的影子。春桃正用一把牛角梳给她梳头,梳齿划过干枯的发丝,偶尔勾住打结的地方,苏凝却没像从前那样皱眉。冷宫里的日子教会她,疼是常态,忍才是本事。
“小主,这支赤金点翠步摇真好看,是上月江南进贡的新样式,皇后娘娘都还没戴过呢。” 春桃拿起一支步摇,簪头的翠鸟衔着米粒大的珍珠,在烛火下闪着细碎的光。
苏凝的目光落在步摇上,忽然想起淑妃那支被她藏在冷宫床底的白玉步摇。一样的华贵,一样的带着伤人的锋芒。她摇了摇头:“太扎眼了,换支素银的吧。”
春桃的手顿了顿,还是依言换了支最简单的银簪。簪身磨得发亮,是苏凝刚入宫时母亲给的陪嫁,当年被打入冷宫时,她死死攥着这支簪子,指节都勒出了血痕。
铜镜里,素银簪映着她清瘦的脸,眉眼间的沉静压过了三年前的青涩。春桃看着镜中的影子,忽然低声道:“小主,其实…… 您不必这样的。陛下既召您侍寝,自然是念着您的好,穿得鲜亮些,或许……”
“或许什么?” 苏凝打断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或许能让陛下多瞧我两眼?然后呢?成为第二个淑妃,还是第二个被扔进冷宫的棋子?”
春桃的脸瞬间白了,手里的梳子 “啪嗒” 掉在妆台上。她伺候皇后多年,见惯了后宫女子的浮沉,却从未见过像苏凝这样的 —— 明明得了天大的恩宠,却把自己裹得像块捂不热的冰。
苏凝没看她,只是抬手,指尖抚过铜镜边缘的铜绿。三年前,她也是坐在这样的妆镜前,被宫女们簇拥着,往脸上涂最贵的胭脂,往头上插最艳的花。那时她以为,漂亮就能换来恩宠,温顺就能换来安稳。
真是蠢得可笑。
“吱呀 ——”
殿门被轻轻推开,冷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吹得烛火猛地晃了晃。苏凝抬头,看见一个小太监缩着脖子站在门口,穿着件不合身的灰布棉袄,袖口磨得露出了棉絮,却努力挤出一脸谄媚的笑。
“奴才…… 奴才是景仁宫的小贵子,给苏小主请安。” 小太监的声音发颤,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
景仁宫?淑妃?
苏凝的指尖在铜镜上停住,眼底掠过一丝冷光。淑妃被禁足,竟还能把手伸到钟粹宫来,果然是镇国将军的女儿,骨头硬,手段更硬。
“淑妃娘娘还在禁足,怎么敢劳烦公公跑一趟?” 苏凝的语气平淡,目光却像刀子,一寸寸刮过小太监的脸。
小贵子被她看得浑身发毛,慌忙低下头,双手捧着个黑漆托盘举过头顶:“娘娘…… 娘娘听说小主今夜侍寝,特意让奴才送些安神汤来。娘娘说,小主在冷宫里待久了,怕是不习惯御前伺候,喝了这汤,能睡得安稳些。”
托盘上放着个白瓷碗,碗沿描着细细的金线,汤面上浮着一层淡淡的油花,散发着甜腻的药香,混着点燕窝的腥气。
苏凝的目光落在汤碗上,没说话。
春桃已经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几分警惕:“淑妃娘娘有心了,只是小主素来不喝陌生人递的东西,公公还是请回吧。”
“哎,这可不行!” 小贵子急了,往前凑了两步,差点把托盘摔在地上,“这汤是娘娘亲手盯着熬的,特意加了长白山的老山参,说是…… 说是能让小主讨陛下喜欢呢!奴才要是没看着小主喝下去,回去可要挨板子的!”
他说着,眼圈红了,声音里带着哭腔,看起来倒有几分可怜。
春桃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苏凝拦住了。苏凝站起身,走到小贵子面前,目光落在他微微颤抖的手腕上。那手腕很细,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袖口磨破的地方,沾着点暗红色的污渍 —— 像是干涸的血迹。
“公公在景仁宫当差,很辛苦吧?” 苏凝忽然开口,语气缓和了些。
小贵子愣了愣,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讷讷道:“不…… 不辛苦,能伺候娘娘是奴才的福气。”
“福气?” 苏凝笑了笑,指尖轻轻拂过托盘的边缘,“挨板子也是福气?”
小贵子的脸 “唰” 地白了,手里的托盘晃得更厉害了:“小主…… 小主说笑了。”
苏凝没再逼他,只是弯腰,凑近汤碗。药香更浓了,甜腻中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异香,像杏仁,又像某种晒干的花瓣,不仔细闻根本察觉不到。但苏凝记得,三年前淑妃小产时,太医诊断的脉案里写过 ——“似中微量‘牵机引’,症见癫狂,状若疯魔”,那药的余味,就带着这样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
淑妃果然够狠。不直接下毒要她的命,却想让她在陛下面前疯癫,一旦失态,便是欺君之罪,比死更难堪。
“这汤闻着确实不错。” 苏凝直起身,语气平静,“难为淑妃娘娘记挂着我。”
小贵子的眼睛亮了,连忙道:“是啊是啊,娘娘说了,小主是个好的,只是以前被人蒙蔽了,如今得了陛下的恩宠,日后定能步步高升!”
“借公公吉言。” 苏凝接过汤碗,指尖触到碗壁,温温的,不烫也不凉,温度刚好适合入口。她知道,这是算准了她会立刻喝下 —— 若是放凉了,药效或许会打折扣。
小贵子死死盯着她的手,呼吸都屏住了,眼底的急切几乎要溢出来。
苏凝端着汤碗,却没喝,只是轻轻晃了晃。碗里的药汁泛起涟漪,金线描边的碗沿在烛火下闪着冷光。
“公公在景仁宫多久了?” 她忽然问。
“回…… 回小主,三年了。” 小贵子的注意力被分散,下意识地回答。
“三年前,淑妃娘娘小产,你在跟前伺候吗?” 苏凝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小贵子最紧张的地方。
小贵子的脸瞬间血色尽失,手里的托盘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惊恐地看着苏凝:“小…… 小主怎么知道……”
三年前淑妃小产,是宫闱秘事,虽然后来把罪名安在了苏凝头上,但真正经手的人,都被淑妃用各种理由处理了,能活下来的,都是嘴严的。这个小贵子能在景仁宫待三年,显然知道些什么。
“我猜的。” 苏凝笑了笑,把汤碗递回给他,“这汤我收下了,只是现在没胃口,等会儿再喝。公公回去告诉淑妃娘娘,多谢她的好意,我记着了。”
小贵子这才回过神,慌忙捡起地上的托盘,手忙脚乱地接过汤碗,连声道:“是是是,奴才一定带到!一定带到!”
他转身要走,却被苏凝叫住了:“公公等等。”
小贵子浑身一僵,慢慢转过身,脸上的血色还没恢复:“小…… 小主还有吩咐?”
“这汤既然是娘娘的心意,我总该回点什么才是。” 苏凝走到妆台前,拿起那支赤金点翠步摇,“这支步摇,是陛下赏的,虽不值钱,却也是我的一点心意,麻烦公公带给淑妃娘娘。”
小贵子看着那支步摇,眼睛都直了。他在景仁宫当差,自然认得这步摇的价值,光是簪头的翠鸟,就够他这样的小太监吃一辈子了。
“这…… 这太贵重了,奴才不敢收……”
“拿着吧。” 苏凝把步摇塞进他手里,指尖有意无意地碰了碰他的掌心,“告诉娘娘,我明白她的意思,今夜…… 定不会让她失望。”
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
小贵子被 “不会让她失望” 几个字砸得晕头转向,又握着沉甸甸的步摇,早已忘了来时的警惕,连连点头:“是是是,奴才一定转告!”
他像捧着什么宝贝似的,紧紧攥着步摇和汤碗,几乎是跑着离开了钟粹宫,棉鞋踩在石板上,发出 “噔噔噔” 的声响,很快就消失在暮色里。
殿门关上的瞬间,春桃立刻上前,声音里带着后怕:“小主!您怎么能接那汤?还把步摇给了他?那汤里肯定有鬼!”
苏凝走到窗边,看着小贵子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缓缓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要的不是汤,是我的一个态度。我给了,他自然会信。”
“可那汤……”
“汤留着,有用。” 苏凝指了指桌上的汤碗,“你去取些银针来,再找个干净的空碗。”
春桃虽满心疑惑,还是依言去了。很快,她拿着一根银针和一个白瓷空碗回来,碗是全新的,连金边都没描,是钟粹宫最普通的器皿。
苏凝拿起银针,插进汤碗里。片刻后拔出来,银针通体发黑,像被墨染过。
“果然有毒。” 春桃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毒,是‘牵机引’。” 苏凝的语气平静,“少量服用,不会致死,只会让人神志不清,疯疯癫癫。淑妃这是想让我在陛下面前出丑,好坐实我‘心性失常’的罪名。”
她一边说,一边将汤碗里的药汁倒进空碗里,只留了浅浅一层在原来的碗里。然后,她从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是些晒干的草药,叶片呈深绿色,边缘带着锯齿,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这是…… 醉仙藤?” 春桃认出了这草药,脸色更白了,“小主,这东西有剧毒!您留着它做什么?”
“醉仙藤少量用,只会让人头晕目眩,举止失当,却查不出毒来。” 苏凝将几片醉仙藤叶子揉碎,放进那只留有药汁的白瓷碗里,用银簪搅拌均匀,“淑妃想让我疯,我便让她的人先‘疯’给她看。”
春桃这才明白过来,眼睛一亮:“小主是想……”
“小贵子回去复命,定会说我已收下汤,还送了步摇表‘心意’。淑妃必定会派人来打探消息,最有可能来的,是她的贴身宫女翠儿。” 苏凝的目光落在那碗加了料的药汁上,“翠儿性子急,又仗着淑妃的势,最容易冲动。等她来了,这碗汤,就‘不小心’洒在她身上。”
春桃看着苏凝平静的侧脸,忽然觉得后颈发凉。这个在冷宫里待了三年的废妃,心思竟如此缜密,手段竟如此利落,哪里还有半分当年的怯懦?
“可…… 可翠儿是淑妃的人,若是她出事,淑妃会不会……”
“她越急,才越会露出马脚。” 苏凝将那碗加了料的药汁放在窗边的矮几上,位置很显眼,像是随手放的,“我们只需要等着看戏就好。”
她走到妆镜前,重新坐下,对春桃道:“再帮我梳梳头吧,用那支素银簪就好。”
春桃拿起梳子,手指还有些发颤。梳齿划过发丝,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殿内只剩下烛火跳动的 “噼啪” 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梆子声。
苏凝看着铜镜里自己的影子,素银簪映着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淑妃想借这碗汤,让她万劫不复。
可她忘了,冷宫里出来的人,早就学会了如何把别人递来的刀,反手刺回去。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宫灯一盏盏亮起,像散落人间的星辰。苏凝知道,好戏,很快就要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