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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窄小的墙洞,苏凝的斗篷上还沾着墙外的雪粒,一进暖阁便融成了细小的水珠。贤妃站在门边,手里那本《昭明文选》还摊开着,显然是被这深夜到访的不速之客惊得忘了合上。她身后的绿萼已经机灵地掩上了暗门,又往炭盆里添了块银丝炭,噼啪一声轻响,让这过分安静的暖阁多了丝活气。

“姐姐这是……” 贤妃的声音里带着疑惑,目光落在苏凝手里的食盒上。那食盒是瑶光殿常用的样式,乌木底子镶着细银边,此刻正散出淡淡的甜香 —— 是杏仁酥的味道,她前几日随口跟苏凝提过一句喜欢,没想到对方竟记在了心上。可再深的情谊,也犯不上冒着风雪、钻墙洞送来吧?

苏凝没急着说话,先抬手解了斗篷的系带。画春为她选的这件墨色斗篷本就低调,此刻卸下后,露出里面月白色的素纱袄,领口绣着几茎兰草,素净得像她平日里的性子。她将斗篷递给绿萼,又把食盒放在门边的矮几上,这才转过身,对着贤妃福了福身:“深夜叨扰妹妹,实在是事出紧急。”

贤妃见她神色凝重,便知不是送点心这么简单。她挥了挥手,让绿萼带着暖阁里伺候的宫女都退到外间,又亲自上前掩了暖阁的木门。门轴转动时发出轻微的 “吱呀” 声,像一把钥匙,轻轻锁上了这方小天地里即将铺开的隐秘。

“姐姐有话不妨直说。” 贤妃走到窗边的软榻旁坐下,榻上铺着厚厚的锦垫,是江南新贡的云锦,上面绣着缠枝莲纹样 —— 这是上月陛下赏的,她虽爱素雅,却也没舍得收进箱底。此刻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苏凝坐下,目光里带着坦荡的疑惑,“你我虽不算深交,却也知晓彼此不是搬弄是非的人。深夜冒险过来,定是有要紧事。”

苏凝在她身边坐下,指尖刚触到锦垫的暖意,又下意识地缩了回来。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指甲,凤仙花汁染得并不鲜亮,边缘已有些褪色 —— 这双手平日里只做些研墨、刺绣的轻活,今日却要托住两个人的安危,甚至可能搅动整个后宫的风浪。

炭盆里的火星时不时爆开,溅在青砖地上,转瞬便灭了。暖阁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贤妃没再催,只是拿起矮几上的茶壶,给两人各倒了杯热茶。茶汤是今年的雨前龙井,清亮的琥珀色里浮着细小的茶毫,香气清雅,却压不住苏凝心头翻涌的念头。

她该怎么说?

若是照实说 “皇后想借我的手害你”,未免太过直白,贤妃或许会惊,或许会疑,甚至可能觉得她在挑拨离间;若是说得太隐晦,又怕贤妃领会不到其中的凶险,白白错过了防备的时机。皇后在凤仪宫那番话,字字都裹着蜜糖般的毒,她既要把这毒性剖出来,又不能让自己沾染上分毫。

“妹妹近日…… 常去御前伺候吧?” 苏凝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吹走,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却没压下那点发紧的干涩。

贤妃握着茶杯的手指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后宫里的人都知道,她近来确实得宠,可这 “得宠” 二字,是蜜糖也是砒霜,多少双眼睛盯着,此刻被苏凝点破,难免让人心头发沉。她笑了笑,语气故作轻松:“不过是陛下瞧着我还算安分,偶尔叫去说说话罢了。姐姐也知道,我笨嘴拙舌的,哪比得上姐姐会哄陛下开心。”

“妹妹说笑了。” 苏凝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我入宫三年,加起来见陛下的次数,怕是还不及妹妹这一个月多。只是……” 她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树大招风,妹妹难道就没察觉到,宫里有些目光,不太对劲吗?”

贤妃的脸色微变。她不是感觉不到。前几日去给皇后请安,皇后看她的眼神冷得像冰;路过贵妃们的宫殿,总有人故意高声说笑,话里话外带着刺;就连份例里的绸缎,都比上个月薄了些…… 她原以为是自己多心,毕竟家世浅薄,在宫里受些轻慢也正常,可被苏凝这么一说,那些零碎的异样忽然串成了线,勒得她心口发紧。

“姐姐的意思是……” 她的声音也沉了下来,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茶杯的边缘。

苏凝抬眼看向她,目光坦诚得近乎直白。她没有提皇后的名字,也没有说那些阴私的算计,只是拣了些不伤筋骨的细节,缓缓道来:“昨日我去凤仪宫回话,皇后娘娘说起御花园的红梅,说‘有些花开得太盛,容易遭霜打’。又说起妹妹…… 说妹妹近来常在御前论诗,怕妹妹年轻,不知深浅,冲撞了陛下的忌讳。”

她顿了顿,观察着贤妃的神色。贤妃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 她虽直率,却不傻,“遭霜打” 的花指什么,“不知深浅” 又暗指什么,稍一琢磨便透亮了。

“皇后娘娘还说……” 苏凝的声音又轻了些,带着恰到好处的犹豫,“说妹妹家世简单,性子又直,怕是看不懂宫里的弯弯绕绕。若是被人当了枪使,或是自己失了分寸,将来…… 怕是难有好结果。”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贤妃强装的镇定。她猛地放下茶杯,茶水溅出几滴在锦垫上,洇出小小的深色痕迹。“她这是……” 贤妃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怒意,又有些难以置信的错愕,“我从未想过与谁争什么,她为何要……”

“为何?” 苏凝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悲悯,“因为陛下眼里多了妹妹,自然就少了旁人。这后宫里,最容不得‘例外’的,便是凤仪宫那位。” 她没有明说皇后想借刀杀人,却把最核心的利害关系摆在了贤妃面前 —— 恩宠便是原罪,无关你是否想争。

贤妃怔怔地坐着,脸颊因愤怒涨得通红。她想起自己刚入宫时,皇后还曾夸过她 “性子纯良”,赏过她一对玉镯子;想起父亲入宫前叮嘱她 “少说话,多做事,守好本分就能安稳”;想起陛下前日还笑着说她 “心无城府,倒比那些绕弯子的人可爱”…… 原来这些安稳都是假的,只要陛下多瞧了她两眼,她就成了别人眼里必须除去的 “刺”。

“她想让我怎么做?” 贤妃忽然抬头,眼里的怒意褪去,换成了一种近乎冷冽的清明。她看向苏凝,目光锐利如刀,“皇后说这些话,总不是单单让你传个信吧?她是不是…… 想让你做些什么?”

苏凝的心跳漏了一拍。果然,贤妃比她想的更敏锐。她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垂下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她的意思,我一个小小的主位,哪敢揣测。只是妹妹……” 她抬眼,眼底盛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你需得小心些。尤其是饮食用度,还有身边伺候的人,千万不能大意。”

这句话像是点醒了贤妃。她猛地想起前几日喝的那碗杏仁茶,喝完总觉得头晕;想起贴身的小宫女说,库房里的安神香少了半盒,问谁都说没见过;想起掌事的张姑姑昨日还念叨,御膳房送来的鲜鱼,看着总有些不新鲜…… 这些零碎的异常,此刻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好,好得很。” 贤妃低声笑了起来,笑声里却带着咬牙切齿的寒意,她站起身,在暖阁里踱了几步,身上的玉佩随着动作发出轻响,“我敬她是皇后,事事谨守本分,她倒好,不声不响地就想给我下绊子!真当我李月娥是任人捏的软柿子不成?”

她的本名是李月娥,“贤妃” 是封号,平日里很少有人叫,此刻脱口而出,可见是真动了气。

苏凝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她原本只想把危险递过去,让贤妃自保,此刻见她又气又委屈的模样,倒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可转念一想,这后宫从不是讲慈悲的地方,她若心慈手软,明日被推入深渊的就是自己。

“妹妹息怒。” 苏凝起身拉住她的衣袖,声音放得柔缓,“此刻动气无用,反倒容易被人看出破绽。皇后既然打定了主意,咱们只能先稳住阵脚。”

贤妃深吸一口气,用力抹了把脸,再抬眼时,眼里的怒意已被冷静取代。她看着苏凝,目光复杂 —— 眼前这个总是低眉顺眼的苏姐姐,竟有这样的胆识,敢在皇后的眼皮子底下给她递消息。这份情分,她记在心里;可这份算计,也让她不得不多几分掂量。

“姐姐今日冒险来告诉我这些,就不怕…… 皇后怪罪吗?” 她轻声问,语气里带着试探。

苏凝坦然迎上她的目光:“我与妹妹虽不算亲近,却也知妹妹不是祸乱宫闱之人。皇后若真容不下一个安分守己的人,那这后宫的规矩,也未必能护得住谁。我今日来,既是提醒妹妹,也是求个心安 —— 我不想看着无辜之人,平白遭了算计。”

这话半真半假,却说得恳切。贤妃看着她清澈的眼神,心里最后一点疑虑也散了。她知道苏凝家世普通,在宫里过得谨小慎微,此刻肯冒风险,想必也是看不惯皇后的手段。

“姐姐的情分,月娥记下了。” 贤妃郑重地说,伸手握住了苏凝的手。她的手心带着炭火的温度,滚烫而有力,“今日若不是姐姐提醒,我怕是还蒙在鼓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栽了大跟头。往后姐姐若有难处,尽管跟我说,只要我能做到,绝不推辞。”

苏凝反握住她的手,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松了口气。她要的就是这句话 —— 不是承诺,而是一种默契。往后无论凤仪宫与碎玉轩斗得如何,她这个 “传信人”,都能在夹缝里寻到一处安稳。

“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苏凝松开手,重新拿起斗篷,“妹妹切记,此事不可声张,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暗地里多留个心眼。皇后若再试探,你只需……” 她凑近贤妃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贤妃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末了重重一点头:“我明白了。姐姐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苏凝这才放下心来,转身由绿萼引着走向暗门。路过矮几时,她看了一眼那盒杏仁酥,还安安静静地摆在那里,一块未动。她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贤妃道:“那点心…… 妹妹让绿萼收起来吧,别让人看见了,惹出闲话。”

贤妃会意,立刻让绿萼把食盒藏进了里间的柜橱。苏凝这才弯身钻进暗门,绿萼在外头轻轻掩上青石砖,那道窄小的缝隙便又恢复了与墙面无二的模样,仿佛从未有人进出过。

钻出墙洞时,外面的风雪似乎小了些,天边竟透出一丝残月的微光。苏凝重新戴上兜帽,将自己裹进墨色的斗篷里,刚要转身,却见墙根下的阴影里站着个人影,吓了她一跳。

“小主,您可算出来了。” 是画春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还紧紧攥着个暖炉,“我在这儿等了快一个时辰,腿都冻麻了,还以为…… 还以为您出事了呢。”

苏凝的心一暖,走过去拍了拍她的手:“傻丫头,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她接过暖炉揣进怀里,那点暖意顺着衣襟蔓延开来,驱散了不少寒意。

主仆二人没再多说,一前一后沿着偏僻的宫道往瑶光殿走。雪地里的脚印很快被新落的雪花覆盖,仿佛这场深夜的秘会从未发生过。

暖阁里,贤妃还站在窗前,望着墙外那片沉沉的夜色。绿萼端来一碗热茶:“娘娘,苏小主说的话,可信吗?”

贤妃接过茶碗,指尖触到滚烫的瓷面,忽然冷笑一声:“信不信,试试便知。” 她走到书案前,拿起一支狼毫笔,在宣纸上重重一点,墨汁晕开,像一滴凝固的血,“她想借刀杀人,我偏要让这把刀,先割伤她自己的手。”

绿萼看着自家娘娘眼里从未有过的冷光,心里打了个寒噤,却还是挺直了腰板:“娘娘想怎么做?奴婢们都听您的。”

贤妃放下笔,目光落在窗外那轮残月上,月色清冷,照得她的侧脸像覆了层薄冰。“明日去给皇后请安,” 她缓缓道,“我倒要看看,这位六宫之主,打算怎么‘提点’我。”

炭盆里的银丝炭还在燃烧,映得墙上的影子忽明忽暗。碎玉轩的暖阁里,一场无声的反击已在酝酿;而瑶光殿的方向,那道墨色的身影正一步步走近,靴底的雪水在青砖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很快又被夜风吹干,只余下满袖清冷的月光。

这场秘会,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不仅搅乱了皇后的算计,更让后宫的平衡悄然倾斜 —— 而站在这倾斜点上的苏凝与贤妃,谁也不知道,这场由她们点燃的烽火,最终会烧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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