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宴前一日的午后，碎玉轩的竹荫里浮着层淡淡的热雾。苏凝正坐在廊下翻《千金方》，书页间夹着片半干的艾草叶，是昨日挽月做艾绒包时留下的，清苦的香气混着竹香，倒让人心神安定。
“小主，贤妃娘娘派人送了盆‘墨菊’来。” 小太监捧着个青瓷花盆进来，花盆上的冰裂纹路里还沾着新鲜的泥土。那墨菊开得正盛，花瓣紫黑如缎，花心却泛着点金芒，在阳光下像团燃烧的暗火。
苏凝放下书卷，指尖刚触到花瓣，就见盆底压着张素笺，字迹是青黛的 ——“酉时三刻，御花园西北角，老地方见”。
“老地方” 三个字让苏凝的指尖微微一顿。她想起半月前贤妃第一次来碎玉轩时，青黛曾在假山后偷偷指过那个角落 —— 那里有株百年的老槐树，树洞里能藏下一个锦盒，是后宫老人传信的隐秘去处。
挽月在一旁浇水，水瓢里的水洒在青砖上，洇出片深色：“小主，这墨菊看着真稀罕，怕是要值不少银子。”
“再稀罕，也是带刺的。” 苏凝将素笺凑到烛火上，火苗舔舐着纸角，很快便化作一小撮灰烬。她望着墨菊的花瓣，忽然想起青黛说的 “卫家药房”—— 能养出这样的奇花，想必也藏着不少不为人知的手段。
酉时刚过，苏凝借着 “透气” 的由头，带着挽月往御花园去。秋阳斜斜地穿过槐树叶，在地上织出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宫女们的说笑声，衬得西北角愈发幽静。老槐树的树洞里果然放着个乌木锦盒，盒锁是黄铜的，刻着朵极小的牡丹 —— 是贤妃宫的标记。
“你在外面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苏凝将挽月留在路口，独自走到槐树下，取出锦盒。打开的瞬间，一股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里面放着三样东西：一张绘制更精细的西库地形图，标注着侍卫换岗的时辰；一枚小巧的银哨，哨身上刻着 “卫” 字；还有一叠空白的宣纸，纸角盖着个模糊的印章，像是卫家商行的标记。
苏凝的指尖抚过地形图上的 “戌时三刻换岗” 字样，心头一凛 —— 青黛昨日说的是 “酉时守卫最松”，此刻却标着换岗时间，显然是怕她贸然行动，特意核实了细节。她将银哨塞进袖中，哨身冰凉，却让她莫名想起晚晴生前总挂在腰间的铜铃，说 “遇到危险就摇铃，我会来救你”。
正看着，树后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苏凝猛地转身，见青黛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个食盒，鬓边簪着朵同色的墨菊。
“小主倒是准时。” 青黛的笑容里带着几分赞许，将食盒打开，里面是两碟精致的点心：一碟玫瑰酥，和上次贤妃送来的一模一样；一碟桂花糕，糕面上撒着细碎的金桂，香气甜得发腻。
“这桂花糕，是按晚晴姑娘生前说的方子做的。” 青黛将桂花糕推到苏凝面前，“贤妃娘娘说，有些念想，记在心里，也该落在实处。”
苏凝捏起一块桂花糕，糕体松软，入口是熟悉的甜香，竟和晚晴做的分毫不差。她忽然想起晚晴曾笑着说 “等小主得宠了，我就去御膳房学做点心，天天给小主做桂花糕”，眼眶猛地一热，连忙低头咬了口糕，将哽咽压了下去。
“皇后那边有新动静吗？” 她含糊着问道，指尖还沾着糕屑。
“李德全昨日去库房领了三坛‘醉仙酿’，说是菊花宴上要用。” 青黛的声音沉了些，“刘管事特意让人在酒坛封口处做了记号，说是‘给贤妃娘娘和苏小主的贺礼’。” 她从袖中取出个小瓷瓶，倒出些透明液体，“这是‘醒酒汤’，实则是解‘断筋散’的药，宴上若不得不饮酒，就偷偷掺进去。”
苏凝看着那液体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忽然问道：“贤妃娘娘打算如何缠住皇后？”
“皇后最疼她那养女永安公主，” 青黛笑了笑，“明日永安公主会‘突发急病’，皇后少不得要在凤仪宫多待半个时辰。等她赶到宴上时，小主早已拿到密档了。”
“永安公主的病……” 苏凝皱眉。
“放心，只是些让孩子犯困的药草，不伤根本。” 青黛看出她的顾虑，“贤妃娘娘虽恨皇后，却不屑牵连无辜。” 她顿了顿，从食盒底层抽出张字条，“这是苏大人在狱中托人带的口信，说是‘账册第三卷有玄机’。”
苏凝接过字条，指尖触到父亲熟悉的笔迹，心脏猛地一缩。字条上的 “第三卷” 三个字写得格外用力，纸背都透出了印痕，显然是怕她忽略。她忽然想起父亲曾说过，皇后兄长贪墨的军饷，多半藏在西北的粮仓里，而账册的第三卷，恰好记录着军需调配。
“贤妃娘娘已让人查过，西库的密档确实按卷数存放，第三卷就在左侧第三排的紫檀匣子里。” 青黛补充道，“匣子里有机关，开锁时需按‘左三右五’的顺序转动铜锁，否则会触发警铃。”
苏凝将字条折好，藏进墨菊的花心里 —— 这墨菊花瓣厚实，最适合藏小巧的物件。她抬头看向青黛，目光里带着最后一丝确认：“若事败，贤妃娘娘真能保碎玉轩的人周全？”
青黛从腰间解下块玉佩，玉质通透，刻着 “卫” 字，与苏凝的暖玉不同，这玉佩边缘镶着圈赤金，一看便知是能调动人手的信物。“小主若信不过，可将这玉佩交给挽月。宫墙外的卫家商行会接应她，无论成败，保她平安出京。”
苏凝没有接玉佩，只是将乌木锦盒盖好，放回树洞：“不必了。我既应了，便信得过。” 她顿了顿，声音轻却坚定，“明日酉时，我会按计划行事。若未按时传出消息，便是事败，让贤妃娘娘另做打算。”
青黛深深看了她一眼，躬身行礼：“奴婢会转告娘娘。小主保重。”
看着青黛的身影消失在假山后，苏凝才转身往回走。挽月迎上来，见她鬓边的墨菊沾了些尘土，连忙用帕子擦拭：“小主，都安排好了？”
“嗯。” 苏凝轻轻应了声，指尖还残留着桂花糕的甜香。她忽然想起方才青黛说的话 ——“有些念想，记在心里，也该落在实处”。晚晴的仇，父亲的冤，卫家的恨，皇后的债，这些缠绕在心头的念想，终于要在明日，落进那片藏着密档的西库里了。
回到碎玉轩时，暮色已浓。苏凝将地形图铺在案上，用朱笔在 “戌时三刻” 旁画了个圈，又在紫檀匣子的位置点了个红点。挽月在一旁缝着艾绒包，银针穿过布面的声音格外清晰，像在为明日的行动，轻轻打着节拍。
“挽月，” 苏凝忽然开口，“明日宴上，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跟着我。”
挽月的针顿了顿，眼泪掉在布面上：“小主……”
“这是命令。” 苏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你拿着这个，去卫家商行等消息。” 她将那枚刻着 “卫” 字的银哨塞给她，“若三天后我没去找你，你就拿着哨子去江南，找卫家的人，他们会照顾你。”
挽月死死攥着银哨，哽咽道：“奴婢不走！奴婢要跟着小主！”
苏凝没有再劝，只是拿起案上的《千金方》，翻到 “解毒篇”。烛火在书页上跳动，将那些关于 “牵机引”“断筋散” 的记载照得格外清晰。她知道，从今夜起，每一步都不能错，每一个呼吸都要提着心 —— 这场无声的盟约，一旦开始，便没有回头路了。
窗外的墨菊在夜色里静静绽放，花瓣紫黑如墨，却在月光下透着点倔强的亮。像极了此刻的苏凝，也像极了那位远在贤妃宫里，同样彻夜难眠的盟友。她们的命运，早已在接过玫瑰酥、藏好回春散的那一刻，悄悄系在了一起，成了这深宫里，最沉默也最坚定的盟约。
远处的打更声传来，“咚 —— 咚 ——”，两下，已是亥时。离菊花宴，只剩不到十个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