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的灯火在午夜时分终于稀疏下来,只剩下主位旁的两盏琉璃灯还亮着,将皇上和皇后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像两块沉重的石头。苏凝随着散宴的人流往外走,月白色的宫装裙摆扫过门槛时,被地上的东珠绊了一下——是皇后掉的那支步摇上的珠子,滚落在角落里,蒙着层灰,像被遗弃的眼泪。
“小主,慢些走。”挽月扶住她的胳膊,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轻颤,“方才李德全看您的眼神,像要吃人。”
苏凝回头望了眼凤仪宫的正殿,窗纸上映出皇后僵直的背影,皇上的手正按着额头,像是在揉解不开的愁绪。她轻轻挣开挽月的手,弯腰捡起那枚东珠,珠子冰凉,硌得指尖发麻:“他吃不了人,现在最该怕的,是他自己。”
顺天府的人今晚定会连夜去西街,账房先生的证词,七位街坊的签名,还有王灵儿掉的玉佩,足够让王家忙上一阵子。李德全是皇后的心腹,王显的门生,王灵儿倒了,他这条线迟早会被牵扯出来,怎会不怕?
走出凤仪宫的宫门,夜风带着桂花香扑面而来,混着远处隐约的哭喊声——是王灵儿被拖去宗人府时的哀嚎,断断续续的,像猫爪挠在人心上。贤妃正站在宫门外的老槐树下等她,石榴红的宫装在月光里像团燃烧的火,步摇上的东珠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走得挺慢。”贤妃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却没看她,目光望着宗人府的方向,“舍不得?”
“舍不得这月色。”苏凝将那枚东珠抛给她,“皇后掉的,留着或许有用。”
贤妃接住东珠,指尖摩挲着珠子的圆润:“确实有用。皇后的步摇是皇上亲赐的,掉了珠子,就像断了她的左膀右臂,心里定不好受。”她忽然转头,目光锐利如刀,“你觉得,皇上会重罚王灵儿吗?”
“不会。”苏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笃定,“王显还在西北握着兵权,皇上投鼠忌器,顶多是禁足,让王家收敛些。”
“那我们今日的戏,岂不是白演了?”
“不是白演。”苏凝望着天边的弦月,月亮被云遮了大半,只露出弯锋利的边缘,“我们要的不是重罚王灵儿,是让皇上心里的天平,往我们这边偏一点。王灵儿是块试金石,试出了皇上对王家的忌惮,也试出了皇后的软肋。”
贤妃笑了,笑声在寂静的宫道上格外清晰:“你比我想的更懂这宫里的规矩。”
“是父亲教的。”苏凝的声音低了些,“他说‘做大事的人,要看长远,一城一池的得失,不算什么’。”
两人并肩往碎玉轩走,宫道两旁的宫灯次第熄灭,只剩下她们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夜里回响。苏凝忽然想起晚晴,若是她还在,定会提着盏羊角灯在路口等,见了她就笑着说“小主可算回来了,我炖了银耳羹”。可惜,这深宫里,连怀念都是奢侈的。
“卫家的人传来消息,王显已经收到京城的信,正在往回赶。”贤妃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急着回来救侄女,正好给我们机会查他在西北的账。”
“账册在我这里。”苏凝轻声道,“过几日让王御史递上去,先打他个‘贪墨军饷’的罪名,削了他的兵权,再慢慢查私通敌国的事。”
“稳妥。”贤妃点头,“王御史是苏太傅的门生,由他出面最合适,不会引人怀疑。”
走到分岔路口,贤妃忽然停下脚步:“苏凝,你信我吗?”
苏凝抬头看向她,月光落在贤妃鬓边的步摇上,东珠的光晕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脆弱。她想起安公主夭折时,贤妃在养心殿外磕出的血,想起那些染着卫家人性命的账册,忽然明白了——这宫里的人,谁不是戴着面具跳舞?但至少此刻,她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信。”苏凝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至少在扳倒皇后之前,我信你。”
贤妃笑了,转身往自己的宫殿走去,石榴红的裙摆消失在夜色里,像团熄灭的火。
回到碎玉轩,挽月正捧着银耳羹在廊下等,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小主,您可回来了,奴婢担心死了。”
苏凝接过银耳羹,温热的瓷碗熨帖着冰凉的指尖:“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
“方才宗人府的人来传话,说王灵儿在牢里闹绝食,皇后已经去求皇上了,说不定……”
“说不定皇上会心软,放了她。”苏凝舀了勺银耳羹,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很正常。但你记住,放了一次,放不了第二次。她的把柄在我们手里,只要时机到了,随时能让她再进去。”
挽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从袖中取出张字条:“卫家的人送来的,说王显明日就到京城,住在王府,夜里会去凤仪宫见皇后。”
苏凝将字条凑到烛火前,看着字迹被火苗舔舐得发卷:“知道了。让卫家的人盯紧王府,别让他耍花样。”
夜深时,苏凝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她想起账册里“光绪三年冬,转运漠北粮草”的记录,想起王显私通金人的信件,想起安公主死时青紫的小脸,这些碎片在脑海里盘旋,渐渐拼凑出一张巨大的网——皇后和王显,一个在后宫把持权势,一个在朝前私通敌国,这张网早已将大齐的江山缠得透不过气,她们要做的,就是找到剪网的剪刀。
窗外的竹影被风吹得摇晃,像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她。苏凝忽然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那本《南华经》,在空白页上写下:“王显归京,凤仪宫夜会,账册待递。”
字迹落下的瞬间,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两下,已是二更天。
她知道,今晚的余波只是开始,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王显的归来,皇后的反扑,皇上的权衡,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线,都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一浮出水面。
但她不怕。
苏凝将《南华经》放回书架,指尖拂过书脊上的纹路,忽然想起父亲曾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宫里的水本就浑,她只需在浑水里找到能让自己站稳的石头,就够了。
月光透过竹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张未完成的棋局。苏凝走到窗前,望着天边的弦月,那月亮正一点点挣脱云层的束缚,露出越来越锋利的边缘。
她知道,只要等下去,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这把月亮做的剪刀,终将剪断那张缠绕的网。而这场未决的余波,不过是风暴来临前,最后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