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的铜鹤香炉里，三炷龙涎香烧得正旺，烟气在描金的梁上缠缠绕绕，却驱不散殿内的死寂。皇后坐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手里捏着王显的供词，宣纸上 “后宫干预前朝，曾提供便利” 几个字，被她指尖的汗渍洇得发皱。李德全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金砖，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 自王府被查抄后，这已经是皇后第三次捏碎玉杯了，碎片混着茶水溅在他的朝服上，留下星星点点的湿痕。
“皇上还在养心殿等着回话？” 皇后的声音很轻，像落在雪地的羽毛，却带着冰碴子。她的东珠耳坠垂在颊边，随着呼吸轻轻晃动，映得眼下的青黑愈发浓重。昨夜她几乎没合眼，守着那堆从王府搜出的书信，一封封地看，一封封地烧，直到晨光透进窗棂，才发现指尖被火星烫出了好几个燎泡。
“回娘娘，都察院的人已经在宫外候着了。” 李德全的声音带着哭腔，“李御史说，若是娘娘不愿配合调查与王将军的书信往来，他们就要启奏皇上，请旨搜查凤仪宫。”
皇后捏着供词的手猛地收紧，宣纸被揉成一团，边角割得掌心生疼。她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王显从西北回京，揣着个沉甸甸的锦盒闯进她的寝殿，打开一看，全是漠北的宝石。他那时笑得得意：“妹妹你看，这是漠北首领送的，说只要咱们多‘损耗’些粮草，以后这西北的生意，咱们王家占三成。” 她当时虽呵斥了几句，却还是让李德全把宝石收进了库房 —— 如今想来，那哪是宝石，分明是催命符。
“搜查凤仪宫？” 皇后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悲凉，“他们倒是敢。李德全，去告诉李御史，本宫身正不怕影子斜，要搜便搜，只是搜不出东西，本宫要他的乌纱帽。”
李德全刚要起身，却被她叫住：“等等。” 皇后松开手，将那团供词丢在炭盆里，火苗 “腾” 地窜起来，舔舐着宣纸，很快将 “后宫干预” 四个字烧成了灰烬。“告诉皇上，王显贪腐之事，本宫毫不知情。那些书信，都是他伪造的，想攀扯本宫保命。”
“娘娘……” 李德全愣住了，“王将军毕竟是您的亲兄长，这么说……”
“亲兄长又如何？” 皇后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他通敌叛国，罪该万死，本宫岂能因私情而坏了国法？”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铜镜里自己的倒影上，鬓角竟有了几根刺眼的白发，“再传句话给皇上，本宫愿将凤仪宫所有私产充公，以补西北军饷的亏空。只求皇上念在夫妻情分上，别再牵连王家其他人。”
这话一出，殿内的宫女太监全都跪了下去，头埋得极低 —— 谁都知道，凤仪宫的私产是皇后这些年攒下的体己，光是那几箱江南的云锦，就够寻常百姓活几辈子。她这哪里是充公，分明是自断臂膀，向皇上递降书。
李德全的眼泪掉了下来：“娘娘何必如此？王将军罪有应得，您何苦……”
“你不懂。” 皇后的声音软了些，望着炭盆里渐渐熄灭的灰烬，“王显倒了，王家的势力就像断了根的树，迟早要枯。我现在不退，难道等皇上亲自来摘我的凤冠，才算体面？” 她想起刚入宫时，母亲拉着她的手说 “皇家的夫妻，从来都是先有君臣，后有恩爱。保住自己，才能保住家族”，那时她不懂，如今总算明白了。
正说着，皇后的亲妹妹王氏又哭着闯了进来，手里攥着块染血的帕子：“姐姐！老夫人…… 老夫人不行了！她听说王显要被秋后问斩，一口气没上来，现在只剩一口气了！她让我告诉您，‘别管我们，保住自己’……”
皇后的眼圈终于红了，却死死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掉下来。她从妆匣里取出支羊脂玉簪，塞到王氏手里：“这是母亲留给我的，你拿去给老夫人，让她好生养病。告诉她，就当没生过王显这个儿子。”
王氏看着玉簪上熟悉的缠枝纹，那是母亲当年亲手为她挑的样式，眼泪哭得更凶了：“姐姐怎能这么狠心？那是咱们的亲哥哥啊！”
“狠心？” 皇后笑了，笑声里带着泪，“我若不狠心，等王家的罪证牵连到我，你们谁也活不了！安公主的事，你以为能瞒一辈子？王显要是在牢里把这事抖出来，咱们王家上下，一个都跑不了！”
王氏的哭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喉咙。她望着皇后冰冷的眼神，忽然明白了 —— 从王显私通敌国的那一刻起，亲情就成了最奢侈的东西。皇后的退让，不是无情，是用自己的体面，换剩下的人活命。
李德全匆匆进来回话：“娘娘，皇上收到您的话，龙颜大悦，说‘皇后深明大义，朕心甚慰’。都察院的人已经撤了，还赏了些人参，说是给老夫人补身子的。”
皇后松了口气，指尖的燎泡被她无意识地抠破了，血珠滴在白狐裘上，像开了朵小红花。她挥了挥手，让宫女扶着王氏下去，又让李德全把充公的私产清单拿来，亲自核对。
清单上的每一样东西都记着来历：“江南织造贡缎十匹，皇上大婚时赏的”“东珠百颗，太后赐的”“赤金元宝五十个，王显送的”…… 她在 “赤金元宝” 那行画了道红杠，声音平静：“这些是王显送的，单独挑出来，交予刑部，算作赃款。”
李德全看着那道红杠，忽然觉得眼前的皇后陌生得可怕。那个曾经会为了王显一句戏言而脸红的少女，那个会偷偷给娘家塞体己的皇后，终究是被这深宫磨成了一把没有温度的刀。
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皇后看着清单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忽然想起刚嫁给皇上时，他为她描眉，笑着说 “朕的皇后，该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那时她信了，以为凭着夫妻情分，凭着王家的势力，就能安稳过一辈子。如今才知道，这宫里的尊贵，从来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是用舍弃换来的。
“把这些都收拾好，明日一早送去户部。” 皇后将清单放在案上，取下头上的凤钗，换上支素银簪子，“再传旨下去，凤仪宫往后缩减用度，除了初一十五，不必再用龙涎香了。”
李德全应着 “是”，心里却清楚，皇后的退让不是结束，是蛰伏。她像一只受伤的母狮，暂时收起了爪牙，却在暗处舔舐伤口，等着下一次反扑的时机。
殿外的风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飘过窗棂，落在皇后的脚边。她望着那片枯黄的叶子，忽然轻轻说了句：“王显，别怪姐姐心狠。要怪，就怪你太贪，太蠢。”
声音轻得像叹息，很快被风吹散，只留下满殿的寂静，和香炉里最后一缕消散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