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哲 “病” 了整七日。
第七日午后,西晒的阳光斜斜切过窗棂,落在他榻前的青瓷药碗上,将碗沿的药渍照得清晰。他穿着件月白中衣,领口松垮地敞着,露出锁骨处因 “咳血” 染上的暗红 —— 那是用苏木汁精心调制的颜色,既不刺眼,又足够触目惊心。
“大人,周显大人又来了。” 小厮福安掀帘进来,声音压得极低,“这次带了些燕窝,说是自家铺子里新到的,非要亲手交给您。”
苏明哲往榻里缩了缩,故意让呼吸粗重几分:“让他进来吧。”
周显提着食盒进来时,脚步带着迟疑。他穿着件半旧的湖蓝绸衫,鬓角沾着风尘,显然是从户部直接过来的。看见苏明哲苍白如纸的脸,他手里的食盒差点没拿稳:“苏大人…… 您这病,怎么还重了?”
“老毛病了。” 苏明哲咳了两声,帕子捂在嘴边时,悄悄将提前备好的苏木汁抹了上去,再拿开时,那方素白的帕子已染了半片暗红,“忧思过度,肺腑都伤了。”
周显的脸瞬间白了。他今早刚听说柳通判要查户部的账,还放出话来 “周显与苏家勾结,定有贪墨”,此刻见苏明哲 “咳血”,哪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 这分明是柳家要斩草除根,连他这中立派都不放过。
“柳通判太过分了!” 周显将食盒重重放在案上,声音里带着怒,“他刚把自己侄子塞进淮安,转头就来查咱们的账,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苏明哲看着他眼底的怒意,心里暗暗点头。火候差不多了,该加把火了。
“查账倒不怕。” 他喘着气,语气带着无奈,“我只怕…… 只怕他拿漕运账册做文章。周大人忘了?去年那笔赈灾粮,咱们为了赶时间,没走户部的正规流程,直接从漕帮调的 —— 真要查起来,‘私调官粮’的罪名,谁也担不起。”
周显的后背 “唰” 地沁出冷汗。这事他怎么忘了!当时是苏明哲拍板说 “先救百姓要紧,罪名我担”,如今却成了柳通判手里的刀。
“那…… 那怎么办?” 他抓住苏明哲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我去找皇上解释!”
“解释?” 苏明哲轻轻挣开他的手,帕子又捂上嘴,“柳通判现在代管吏部,又有太后撑腰,咱们空口白牙,皇上会信吗?再说,真把漕帮扯出来,他们那些陈年旧事,怕是要惊动朝廷 —— 到时候,咱们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故意把 “漕帮” 和 “太后” 绑在一起说,眼角的余光瞥见周显的喉结剧烈滚动 —— 这位户部侍郎最忌讳的就是牵扯党争,尤其是太后那边的势力。
周显在屋里踱了三圈,忽然停在苏明哲榻前,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苏大人,我信你!你说吧,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做的,你已经在做了。” 苏明哲的目光落在周显带来的燕窝上,“好好管着户部,别让柳家抓到任何把柄。至于那笔赈灾粮……”
他从枕下摸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几张泛黄的单据:“这是当时漕帮的签收记录,上面有他们帮主的私印。柳通判想查,就让他查 —— 漕帮与太后娘家的粮庄素有往来,真要闹大了,谁更怕?”
周显接过单据,指尖触到上面凹凸的私印,忽然明白了。苏明哲哪里是病得动弹不得,分明是在病榻上布好了局!他故意示弱,是为了让柳家放松警惕;故意提赈灾粮,是为了逼自己站队;手里握着漕帮的证据,是早就料到柳家会狗急跳墙。
“苏大人这步棋,走得太深了。” 周显的声音里带着后怕,也带着钦佩。
“不是我深,是柳家太急。” 苏明哲终于坐直些,眼底的病气散了大半,“他们以为占了吏部就高枕无忧,却不知户部的账册、漕帮的把柄,都是能绊倒他们的石头。你且看着,不出三日,柳通判就得后院起火。”
周显刚走,李修就来了。
他比周显更谨慎,在门房磨蹭了半盏茶才进来,手里提着个沉甸甸的锦盒,见了苏明哲就作揖,语气带着讨好:“苏大人,听说您病了,在下特意从家里寻了些参片,给您补补身子。”
苏明哲瞥了眼那锦盒,不用看也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 定是柳通判给他的好处,此刻却拿来当 “投名状”。
“李大人有心了。” 他故意咳嗽得更厉害,“只是我这病,怕是无药可医了。”
李修的脸色变了变:“苏大人何出此言?”
“柳尚书今早让人传话,” 苏明哲喘着气,声音里带着绝望,“说只要我把当年镇国公旧部的名册交出来,他就保我平安。可那些叔伯们……”
他话没说完,却足以让李修心惊。柳通判连镇国公的旧部都要揪出来,这是要彻底铲除苏家的根基!今日能对苏家旧部下手,明日就能对他这 “墙头草” 开刀 —— 兔死狐悲,他岂能不怕?
“柳尚书这是…… 这是赶尽杀绝啊!” 李修的声音里带着后怕,锦盒被他捏得变了形,“苏大人,您可得想个法子!”
“法子?” 苏明哲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意里带着几分嘲弄,“李大人前日还在柳府赴宴,怎么今日倒来问我法子?”
李修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连忙摆手:“那是柳尚书强邀,我…… 我也是身不由己!再说,我在他府里,也探到些消息……”
“哦?什么消息?”
“柳通判偷偷把吏部的库银挪了五万两,送到江南去了,说是…… 说是给景仁宫娘娘打点人情。” 李修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被人听见,“还说,等兵符到手,就把您和周大人都……”
“都怎么样?”
“都发配到岭南去。” 李修的声音里带着颤,“苏大人,我这是真心投效,您可得信我!”
苏明哲看着他眼底的恐惧,心里明镜似的。这李修哪里是真心投效,是怕被柳家灭口,想给自己留条后路。但没关系,只要他肯反水,就是可用之棋。
“我信你。” 苏明哲从枕下摸出枚玉佩,扔给李修,“这是当年我爹赐给淮安守将的信物,你拿着去见他,就说‘苏家需要他清淤’—— 柳承宇在淮安的那些勾当,该清一清了。”
李修接住玉佩,冰凉的玉质让他心头一震。这是要借淮安守将的手,扳倒柳承宇!他握紧玉佩,像握住了救命稻草:“苏大人放心,我这就去办!”
看着李修匆匆离去的背影,苏明哲终于松了口气,对福安道:“把药碗倒了吧,这苏木汁的味道,实在难闻。”
福安笑着应了,刚要收拾,就见画屏从后门进来,手里拿着封信:“大人,皇后娘娘的信。”
苏明哲拆开一看,上面只有八个字:“柳家动手,可收网矣。”
他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火苗舔舐着字迹,直到化为灰烬。窗外的暮色渐浓,吏部衙门的方向隐隐传来喧哗声,像是有人在争吵。
“大人,外面好像出事了。” 福安探出头看了看,“好多御林军往吏部去了!”
苏明哲走到窗前,望着远处亮起的火把,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柳通判大概还不知道,他刚把五万两库银送走,皇帝派去查账的人就进了吏部;他还在做着兵符到手的美梦,淮安守将就已经带着柳承宇的罪证,往京城赶了。
这场病,没白 “病”。病榻上的示弱,不是退让,是诱敌深入的网;周显的倒戈,李修的反水,不是意外,是利益权衡后的必然。柳家只看到了吏部的权位,却没看到暗处的棋子早已布满,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将他们团团围住。
夜色渐深,苏明哲换上那件石青官袍,对着铜镜理了理衣襟。镜中的人虽面带倦色,眼底却闪着锐利的光,像出鞘的剑,终于要露出锋芒。
“福安,备轿。” 他转身往外走,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去养心殿 —— 有些账,该跟皇上算算了。”
病榻上的后手已经布完,接下来,该轮到他亲自下场,收网了。而柳家的覆灭,不过是时间问题。
远处的吏部衙门火光冲天,隐约传来呵斥声与求饶声,像一曲迟来的丧钟。苏明哲坐在轿中,听着那声音,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 “水满则溢”—— 柳家的贪婪,早已漫过了堤坝,此刻的崩塌,不过是迟早的事。
这场由弹劾引发的较量,终于要迎来终局。而他苏明哲,既是局中人,也是执棋者,终将亲手结束这场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