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晨钟敲过第三响时,周明远正将最后一份卷宗归档。牛皮封面写着 “韩文正案”,下面标注着 “天启十七年冬”,墨迹还带着未干的润色。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案上的烛火已经燃尽,晨光从窗棂挤进来,在积灰的卷宗上投下细长的光带,像为这场持续半月的风波画上了句点。
“大人,都清点好了。” 王诚抱着账册走进来,指尖沾着墨汁,脸上却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韩文正的家产共计白银七万三千两,良田百亩,商铺十二间,按律没入国库。他那几个党羽,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再没人敢蹦跶了。”
周明远接过清单,目光落在 “苏州盐田” 几个字上,忽然想起苏明哲。十二年前那个雪夜,老友在江南巡抚衙门拍着桌子说 “这盐田是百姓的命根子,谁也不能动”,如今那些被强占的土地终于要还给百姓,只是说这话的人,再也看不见了。
“把这些盐田的地契交给户部,让他们尽快发还给原主。” 老寺卿的声音有些沙哑,将案上的证物匣推过去,“还有这些银票、账册,封存后送进皇家档案馆,让后人看看,什么叫‘前车之鉴’。”
王诚抱着证物匣要走,又被周明远叫住:“去碎玉轩一趟,告诉苏娘娘,事了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就说苏大人可以瞑目了。”
王诚点头应下,转身时撞翻了门边的铜盆,清水泼在青砖上,映出天光云影,像幅流动的画。他忽然觉得这大理寺的值房,从未像此刻这样亮堂过 —— 那些积压的冤屈被洗净,那些隐藏的污秽被暴晒,连空气里都带着松快的味道。
碎玉轩的玉兰开得正好,青禾正用银剪子修剪花枝。听见王诚的通报,她手里的剪刀 “当啷” 掉在地上,快步冲进内殿:“娘娘!成了!周大人说…… 说苏大人可以瞑目了!”
苏凝正坐在窗前教七皇子写字,听见这话,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颤,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像朵骤然绽放的墨梅。她看着 “清正廉明” 四个字被染得模糊,忽然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起来。七皇子被吓了一跳,小手拉着她的衣袖:“母亲,你怎么了?”
“没事。” 苏凝擦了擦眼角,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母亲是高兴。” 她指着窗外的玉兰,“你看,花开了,冬天过去了。”
七皇子似懂非懂地点头,小手在宣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像这个吗?暖暖的。”
苏凝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眼眶更红了。她想起父亲下葬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只是那时她觉得天塌了,如今却明白,太阳落下还会升起,冬天过去就是春天,只要心里有光,再漫长的黑夜都能熬过去。
正说着,李德全的声音在院外响起:“苏娘娘,陛下让奴才来问,立后大典的吉时定在下月初六,您看妥当吗?钦天监说那日子宜嫁娶,宜祭祀,是难得的好日子。”
苏凝走到门口,看见李德全手里捧着的黄历,上面用朱笔圈着 “初六”,旁边写着 “大吉”。她想起十二年前父亲离开家时,也是选了个 “大吉” 的日子,说 “等爹回来,就送你去学刺绣”,如今刺绣学会了,人却再也等不回来了。
“一切听陛下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只是祭祀时,臣妾想多备一份祭品,给…… 给父亲。”
李德全笑得眉眼弯弯:“陛下早想到了,特意让宗人府备了苏大人的牌位,届时可入太庙配享,也算全了娘娘的孝心。”
这个消息让苏凝的脚步晃了晃。父亲能入太庙配享,是多少功臣都求不来的荣耀,皇帝却为她做到了。她望着养心殿的方向,忽然觉得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感激,都藏在这些细致入微的安排里,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动人。
宫道上的积雪早已融化,露出青石板上的苔藓,踩上去软软的。沈敬之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几位尚书,正商议着立后大典的仪轨。“依我看,得让苏娘娘从承天门出,接受百姓朝拜,彰显天家威仪。” 礼部尚书捋着胡须,说得兴致勃勃。
“不妥。” 沈敬之摇头,“苏娘娘素来低调,况且刚经历这些事,不宜太过张扬。依我看,从太和殿到坤宁宫即可,繁文缛节少些,更显陛下体恤。”
众人纷纷附和,没人再提韩文正,仿佛那个曾经权倾朝野的御史大夫,从未在这朝堂上存在过。只有路过御史台时,看见那里的匾额被摘了下来,几个工匠正在重新粉刷门楣,才让人想起那场惊心动魄的风波。
“听说了吗?太后病了,请了太医去慈宁宫,连早朝都免了。” 户部尚书低声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病了?我看是怕了吧。” 刑部尚书冷笑,“韩文正知道她那么多事,保不齐死前都抖出来了,她现在是自身难保。”
沈敬之没有接话,目光落在远处的坤宁宫。那里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金光,像撒了层碎金,与三年前那个破败的碎玉轩判若两地。他忽然想起苏凝刚入宫时,穿着洗得发白的素裙,在御花园喂鱼的样子,那时谁能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会以这样的方式,扫清所有障碍,走到权力的中心。
慈宁宫的佛堂里,太后的病越来越重。李嬷嬷端来的药碗放在案上,已经凉透了。老太后躺在床上,看着帐顶的鸾凤纹,忽然笑了,笑得咳嗽起来:“终究是…… 输了。”
她想起年轻时与先帝斗,与朝臣斗,以为赢了就能高枕无忧,却忘了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后来人。苏凝就像当年的自己,聪明、隐忍、有手段,只是比她多了份底线,多了份人心 —— 而这两样,恰恰是她最缺少的。
“去…… 把那支凤钗拿来。” 太后的声音细若游丝。
李嬷嬷从妆奁里取出支凤钗,上面的珍珠已经失去了光泽,是先帝赐给她的,说 “等你成了太后,就用这个”。那时她以为这是无上的荣耀,如今才明白,这凤钗不过是个枷锁,锁了她一辈子的自由。
“扔了吧。” 太后闭上眼,“不属于我的…… 终究留不住。”
李嬷嬷捧着凤钗,看着太后苍老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可怜。这宫里的女人,争来斗去,到底争的是什么?是凤位?是权力?还是那份永远得不到的真心?
立后大典的前一天,坤宁宫的人忙得脚不沾地。尚衣局送来的皇后礼服挂在衣架上,九凤纹在烛光里栩栩如生,鸽血红的宝石映得满室生辉。青禾替苏凝试戴凤冠,沉甸甸的重量压在头顶,却让她腰杆挺得更直了。
“娘娘,您看这凤冠好看吗?” 青禾的声音带着哽咽,眼眶红红的。
苏凝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忽然想起父亲说的 “女孩子家,不必戴那么多珠宝,心里干净比什么都强”。她摸了摸凤冠上的珍珠,轻声道:“把它摘下来吧,明天再戴。”
有些荣耀,不必急于一时;有些重量,需要慢慢来承托。
夜深时,苏凝站在窗前,看着天边的月亮。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银辉,像父亲书房里的那盏油灯,温暖而明亮。她知道,这场持续了三年的博弈,终于尘埃落定,而属于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远处的更夫敲过三更,声音在寂静的宫里回荡。周明远还在大理寺整理卷宗,沈敬之在吏部安排大典的事宜,李德全在养心殿替皇帝熨烫龙袍,每个人都在为明天做着准备。
这宫里的夜,依旧漫长,却不再黑暗。因为有星星在天上亮着,有人在心里盼着,有希望在前方等着。就像那些被风雪掩埋的种子,终会在春天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遮护着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
尘埃落定,不是结束,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