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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膳的甜香还没散尽,殿外忽然起了风。这次的风比三更时更急,卷着檐角的铁马 “叮当” 乱响,像是谁在廊下打翻了一串银铃。苏凝刚走到东暖阁门口,听见这声响,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了顿,目光越过空荡荡的大殿,重新落回那扇紧闭的窗棂上。

窗纸被风吹得鼓鼓囊囊,像只随时会破的灯笼。晨光从纸缝里挤进来,在金砖地上投下细长的亮痕,倒比刚才的光影更冷些。苏凝望着那道亮痕,忽然想起伶仃死的那天清晨,也是这样的风。太液池的冰面被吹得 “咯吱” 响,像有无数根冰针在互相碰撞,而伶仃的身子浮在那里,青色宫装被风掀起边角,露出底下苍白的手腕,像段被冻硬的藕。

“娘娘,风大,奴才把窗关上吧?” 锦书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棂,伸手想去推窗栓。苏凝却轻轻按住她的手,指尖触到锦书腕子上的暖玉镯,那点温润让她想起伶仃藏在枕下的玉簪 —— 独山玉虽不及暖玉温凉,可被人贴身戴久了,总也积着点活人的气。

“不用。” 苏凝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让风进来吹吹也好。”

吹吹这满殿的沉水香,吹吹炭盆里闷着的银丝炭味,吹吹那些藏在梁枋缝隙里的、经年累月的心事。她忽然想让这风再大些,大到能掀翻窗纸,大到能吹散晨光,大到能把她带回十年前那个雪夜 —— 那时她还不是皇后,伶仃还没被扔进太液池,她们挤在秀女院的通铺里,听着窗外的风声,数着彼此藏在枕下的秘密。

“我藏了半块红糖,” 伶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窃喜,“等你生辰那天,给你蒸红糖糕。”

“我攒了三个月月钱,买了支银簪,” 苏凝摸着枕下冰凉的簪子,“将来送你做嫁妆。”

“我才不要嫁妆,” 伶仃的笑声在被子里闷成一团,“我要回家,娘说等我回去,就给我寻个好人家。”

好人家…… 苏凝的指尖在暖玉镯上轻轻摩挲,锦书的镯子是去年册封时赏的,成色极好,触手生温。可她总觉得,不如伶仃那支带着灰雾的独山玉簪实在。至少玉簪碎了,还能捡到块沾着青丝的碎片,而这暖玉再贵重,若有朝一日摔了,也不过是块冰凉的石头。

风忽然变了向,从殿门的缝隙里钻进来,卷着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丹墀下。那叶子是昨夜从窗缝钻进来的,此刻被风一吹,竟慢慢爬到了宝座的脚踏边,像只垂死的蝶。苏凝望着那片叶子,忽然想起伶仃说过,她家乡的秋天,落叶会在地上铺厚厚的一层,踩上去 “沙沙” 响,像踩着满地碎金。

“等我出了宫,就去捡一筐落叶,烧成灰埋在桂花树下,” 伶仃的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我娘说,落叶归根,能让花长得更旺。”

归根…… 苏凝的睫毛颤了颤。宫里的人,哪有什么根?进了这宫墙,家乡的根早就被生生斩断,能在这深宫里扎下新根的,要么是像她这样踩着别人尸骨往上爬的,要么是像伶仃这样,把根须扎进太液池淤泥里的。

风又紧了些,吹得供桌上的烛火猛地歪倒,烛泪顺着烛台往下淌,在青釉盘里积成小小的湖。苏凝看着那摊蜡油,忽然想起伶仃蒸糕时用的粗瓷碗 —— 碗边有个豁口,是她小时候喂猪时摔的,可伶仃总说 “这豁口舀米不洒”,宝贝得什么似的。后来那碗被嬷嬷搜走,说是 “冲撞了贵人仪仗”,扔在柴房的灶门口,被火星烧得焦黑。

“值得吗?”

苏凝又一次对着空殿开口,这次的声音比刚才响些,却依然被风声吞得七零八落。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执着什么,是执着于伶仃那句没说出口的辩解,还是执着于自己当年那句没敢说出口的 “我信你”?又或者,是执着于这漫漫长夜里,始终不肯亮起来的天光?

殿外传来太监的唱喏声,是军机处的人送奏折来了。苏凝收回目光,看见晨光已经漫过了宝座的脚踏,那道细长的亮痕正一点点爬上扶手上的缠枝莲纹,像要把那些阴刻的纹路都照亮。可她知道,再亮的光也照不透玉石深处 —— 那里藏着富察氏的泪痕,藏着钮祜禄氏的凤仙花汁,藏着她自己生七阿哥时的血,还藏着伶仃那半块桂花糕的甜香。

这些东西,就像这长夜,看似被晨光驱散了,实则早就在玉石的骨血里扎了根,等下一个夜晚来临,又会悄无声息地冒出来,缠着坐在这宝座上的人,直到新的痕迹将旧的覆盖,直到后来者也开始对着冰冷的扶手,问出那句 “值得吗”。

“娘娘,奏折到了。” 锦书捧着明黄封皮的册子进来,见她仍站在原地,忍不住轻声提醒,“议政王在偏殿候着呢。”

苏凝 “嗯” 了一声,目光却依然没离开那扇被风吹得发抖的窗。窗纸的褶皱里,还沾着昨夜的桂花香,是风从西墙那棵老桂树上卷来的。她忽然想起伶仃说过,桂花要 “耐得住冷”,霜降之后开的花才最香。“就像人,” 伶仃掰着她的手指,认真地说,“受点苦不算什么,熬过去了,总能出头的。”

那时的伶仃,眼里的光比此刻的晨光还要亮。她大概从未想过,自己熬不过那个冬天,更没想过,当年和她一起数落叶的姐妹,会在多年后,站在这坤宁宫里,对着一扇被风吹得发抖的窗,想起她这句 “熬过去”。

熬过去…… 苏凝缓缓转过身,走向偏殿。金砖地面被晨光晒得微微发烫,可她的脚底却像踩着霜,一步步都透着寒意。她知道,议政王在等她看奏折,军机处在等她批朱笔,后宫的命妇们在等她示下,这座宫殿里的所有人,都在等她这个皇后拿出决断。

可她心里清楚,有些决断,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就像当年她没能护住伶仃,就像富察氏没能留住自己的孩子,就像钮祜禄氏在丧子之痛里,终究要对着朝臣露出笑脸 —— 坐上这位置的人,早就没了说 “不” 的资格。

风还在殿里打着旋,铁马的 “叮当” 声混着偏殿传来的说话声,竟有种奇异的和谐。苏凝走到殿门口时,回头望了一眼宝座。晨光已经爬上了墨玉髓的扶手,缠枝莲纹的凹处积着亮痕,像谁在夜里偷偷嵌了几粒碎钻。而那道被金箔覆盖的接缝处,依然微微翘起,像片不肯服帖的落叶。

她忽然明白,这长夜从来就没有真正亮过。所谓的天明,不过是把昨夜的黑暗,换了种更体面的样子藏起来 —— 藏在明黄的奏折里,藏在珠翠的凤冠上,藏在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的山呼里,藏在每一个看似光鲜的日子里,等着下一个深夜,再随着风声,悄悄爬回这冰冷的扶手。

就像伶仃的碎玉残香,就像扶手上的二十七道云纹,就像她指尖永远散不去的霜雪。

苏凝轻轻推开偏殿的门,议政王的声音立刻涌了过来。她扬起嘴角,露出得体的微笑,眼角的余光却越过人群,落在坤宁宫那扇被风吹得发抖的窗上。风还在吹,铁马还在响,而这长夜,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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