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刑司的惨叫声从巷子那头传来时,柳妃正蹲在冷宫的矮凳上缝鞋底。粗麻线勒得指节发白,针脚歪歪扭扭,像她此刻慌乱的心绪。窗棂外的风卷着碎雪扑进来,落在她的发间,融化成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像极了三年前柳太后被废那天,落在凤冠上的冰碴。
“柳妃娘娘,皇后娘娘请您过去。”张嬷嬷的声音隔着破木门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柳妃手里的针“噗”地扎进掌心,血珠滴在粗麻鞋底上,洇出个小红点,与她袖口绣的半朵桂花颜色惊人地相似——那是柳家的记号,从她姑母入宫时就带着,如今却成了催命的符咒。
穿过冷宫的石板路时,墙根的枯草挂着冰碴,像一串串冻僵的锁链。柳妃的青布鞋踩在冻土上,发出“咯吱”的轻响,让她想起小时候在柳府的花园里,踩着满地桂花枝的声音。那时姑母还不是太后,穿着石榴红的比甲,教她绣桂花:“咱们柳家的女儿,就得像桂花,看着不起眼,却能香透半边天。”
坤宁宫的暖阁里烧着银丝炭,热气裹着沉水香扑面而来,与冷宫的霉味形成两个世界。柳妃刚迈进门槛,目光就被桌上的白瓷碟攫住——那支银簪躺在碟中,簪头的青黑像块凝固的血,旁边摆着从冷宫里搜出的账本,某一页用朱砂圈着“柳妃”二字,墨迹边缘还沾着点褐色粉末,与王氏掉在地上的一模一样。
“认得这个吗?”苏凝的指尖点着账本,烛火映得她眼底没什么温度。柳妃的膝盖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余光瞥见墙角的木箱,里面是从她寝殿搜出的东西——几包油纸包,记号都是半开的桂花,拆开后,暗褐色的粉末在烛光下泛着冷光,与银簪验过的毒粉一般无二。
“不是我的!”柳妃的声音发尖,手指绞着袖口的桂花绣样,“是姑母放在我那里的!她说只是普通的香料,让我平时熏衣服用……我真的不知道是毒!”她的目光瞟向张嬷嬷手里的锦盒,里面是柳太后梳妆台暗格里的银簪,簪头的青黑比桌上这支更浓,像是常年浸在毒物里。
苏凝没接话,拿起那支验毒的银簪,在烛火上烤了烤。青黑的痕迹渐渐淡了些,却没完全消失——这印证了王氏的供词,柳太后果然知道“银簪遇热失灵”的说法,甚至算准了苏凝会在暖阁用早膳,想用热气蒙混过关。柳妃看着那渐渐淡去的青黑,忽然想起上个月,姑母让杂役太监给她送“熏香”时,特意叮嘱“要用热水熏才够味”,当时只当是老人家讲究,如今想来,全是算计。
“上个月初三,你去冷宫见了柳太后。”苏凝的声音平得像冰面,柳妃的肩膀猛地一抖,粗麻鞋底在金砖上蹭出浅痕,“我、我只是去给她送件棉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瞥见账本上“初三:柳妃至冷宫,留半个时辰”的记录,墨迹还带着点潮,像是刚写上去不久。
张嬷嬷翻开另一页,上面画着个简易的坤宁宫地图,小厨房的位置用红笔打了个叉,旁边写着“王(坤宁宫)”“李(采买)”“赵(浣衣局)”,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串银钱数,最后画了个箭头指向冷宫,写着“太后亲批”。“这些人,你总认得吧?”张嬷嬷的指尖点过“李采买”,“他是你陪房太监的表兄,上个月给小厨房送的乌鸡,比往常重了半斤, extra的斤两,就是藏附子粉的油纸包。”
柳妃的嘴唇哆嗦着,指尖抠进掌心的伤口,血珠滴在账本上,晕开个小小的红圈,正好盖住“赵(浣衣局)”的名字。她想起那个浣衣局的赵婆子,去年冬天还给她送过新做的棉鞋,鞋里塞着油纸包,说是“太后娘娘给的暖身药”,当时随手扔在了妆奁角落,如今想来,怕是也藏着毒。
“赵婆子招了,”张嬷嬷的声音冷得像寒风,“她说上个月十五,你让她把一包‘药粉’缝进给皇后做的护膝里,说是能让皇后‘受点风寒’。可惜护膝还没送过来,就被我们截住了。”她拿出那副护膝,夹层里的油纸包露着边角,褐色粉末与银簪验过的一般无二,上面的桂花记号被针扎了个洞,像是柳妃亲手扎的。
护膝的棉线是柳家特有的双股线,柳妃小时候学绣时常用,针脚的斜度都带着她的习惯。苏凝看着那熟悉的针脚,忽然想起十年前,伶仃给她缝的帕子,也是这样的双股线,只是针脚更匀些,不像柳妃此刻的慌乱。柳妃看着那护膝,忽然笑出声,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淌:“是她逼我的!她拿着我娘的牌位威胁我……说我不照做,就把牌位扔进太液池……”
“你娘的牌位,三年前就被你接进了宫里的佛堂。”苏凝的声音像把冰锥,刺穿了她的谎言,“柳太后根本拿不到。”柳妃的笑声戛然而止,瘫坐在地上,看着账本上“柳妃母牌位在佛堂东角”的记录,墨迹陈旧,显然早就被查得清清楚楚。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照亮了墙角的木箱。张嬷嬷从里面拿出个小布包,拆开后,露出半块啃剩的窝头,上面沾着点褐色粉末,与附子粉一般无二。“这是从你寝殿枕头下搜出来的。”张嬷嬷的目光扫过柳妃发白的脸,“王氏说,柳太后让你每天吃一点,说能‘壮胆’,其实是让你慢性中毒,将来好替她顶罪。”
柳妃抓起那半块窝头,粉末蹭在指尖,腥气刺得她胃里翻江倒海。她忽然想起姑母总说“这糕点养人”,每次见她都要让她吃点,吃不完的就带回寝殿,原来全是算计——既要用她的手下毒,又要让她随时能被灭口,这心思狠得像冷宫墙根的冻土,连点温度都没有。
“还有采买太监李顺,”苏凝的指尖划过账本,“他招认,三个月前就开始往冷宫里运附子,每次都藏在给柳太后送的‘草药’里,而你,每个月都会以‘探望’的名义,去冷宫取走一部分,再转交给王氏。”她拿起一张字条,是柳妃的笔迹,写着“王管事亲启:月例已备好,照旧”,末尾画着半朵桂花,与油纸记号不差分毫。
柳妃看着那张字条,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姑母让她抄的那些佛经,每个“佛”字的最后一笔都拖着个小尾巴,当时只当是她手抖,如今才明白,那是在练这个记号。原来从那时起,毒网就已经开始编织,而她,既是网里的鱼,又是织网的线。
慎刑司的惨叫声又近了些,是采买太监李顺的声音,撕心裂肺的,像被生生剜了块肉。柳妃的脸白得像纸,忽然扑向苏凝,抓住她的衣袖:“我招!我全招!”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粗麻鞋底的冰碴蹭在金砖上,化成水,洇出个浅浅的印子,“姑母说,只要毒死你,皇上就会念在旧情立我为后,到时候柳家就能翻身……她还说,事成之后,就把所有罪责推给王氏,说她是你宫里的人,没人会怀疑……”
她的招供声混着慎刑司的惨叫,在暖阁里撞出破碎的回音。张嬷嬷翻开最后一页账本,上面写着“同党名单”,除了王氏、李顺、赵婆子,还有御膳房的帮厨、看守冷宫的侍卫,甚至连给皇上梳头的小太监都在列,名字后面都画着小小的桂花记号,像一片开在暗处的毒花。
“把这些人都拿下。”苏凝的声音压过所有嘈杂,银簪上的青黑在烛光下彻底凝固,像块化不开的疤。柳妃被押走时,目光死死盯着那支银簪,忽然笑了起来,眼泪却淌得更凶——她想起小时候,姑母给她戴银簪时说“这东西能辟邪”,如今才知道,最辟邪的银,终究挡不住人心的毒。
暮色漫进坤宁宫时,张嬷嬷看着被押往慎刑司的同党们,他们的哭声、喊声在宫道上连成一片,像一首支离破碎的挽歌。墙角的木箱还敞着,里面的毒粉在烛光下泛着冷光,旁边的银簪静静躺着,簪头的青黑像个警告,提醒着这宫里的每个人:有些毒藏在汤里,有些毒藏在笑里,而最烈的那一种,永远藏在人心最深处,等着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露出獠牙。
苏凝最后看了眼那支银簪,烛火映得它忽明忽暗,像在诉说着柳家三代人的执念与覆灭。她知道,同党虽落网,但毒根并未除尽——那些藏在各宫角落的旧账,那些刻在砖缝里的恩怨,还会在某个深夜,随着风声,悄悄爬上新的银簪,留下同样青黑的痕迹。
风从暖阁的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账本的纸页哗哗作响,像无数只手在翻找着下一个名字。而那支验毒的银簪,在烛光下泛着冷光,静静等待着下一次,与毒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