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的晨钟撞响时，太和殿的铜狮已被晨光镀上一层金边。值夜的禁军刚换过岗，甲胄上的霜花在暖意里簌簌消融，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像极了昨夜未擦净的血痕。
张廷玉站在丹陛西侧的第一阶，手里的象牙笏板被掌心的汗浸得发亮。他凌晨寅时就到了，看着太监们用浸了檀香的帕子细细擦拭金砖地，连龙椅扶手上雕刻的龙鳞都要用软毛刷过三遍 —— 这是苏凝特意吩咐的，说 “今日要让百官看清楚，这太和殿的每一寸，都容不得半点污秽”。
“张大人早。” 礼部尚书从后面赶来，他的朝服熨得笔挺，却掩不住眼底的红血丝，显然是彻夜未眠。两人交换了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昨夜赵珏的人在城门口张贴告示，说 “七皇子非皇后嫡出，无权继承大统”，虽被影卫撕了个干净，却像颗石子投进了本就动荡的湖面。
西侧的官员们渐渐聚齐，低声交谈的声音像潮水般起伏。
“听说了吗？五殿下昨夜在府里召集了三十多位官员，说是要联名请立他为帝。”
“何止啊，我家邻居是禁军，说五殿下的私兵都开进皇城了，就守在东华门呢！”
“嘘 —— 小声点！没看见张大人在看咱们吗？”
议论声戛然而止，官员们纷纷低下头，假装整理朝服的褶皱，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东侧的入口 —— 那里是赵珏党羽们常站的位置，此刻还空着大半，像片等待填补的阴影。
张廷玉的目光落在丹陛中央的空位上，那里是给苏凝留的。昨夜他去坤宁宫时，见她正对着先帝的牌位出神，案上摆着那方紫檀木盒，锁扣上的凤凰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问 “是否要调御林军护驾”，苏凝只是摇头，说 “该来的总会来，躲是躲不过的”。
那时的烛火明明灭灭，映得她的影子在墙上忽大忽小，像尊沉默的神像。
辰时初刻，东侧终于有了动静。赵珏穿着件簇新的蟒袍，领口绣的金线在晨光里闪得刺眼，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官员，足有四十余人，占了东侧的大半位置。
“王大人，您的朝珠戴反了。” 赵珏拍了拍户部尚书的肩，语气里带着炫耀。他昨夜许了王尚书 “若登基，便封你为丞相”，老头当即就把女儿的庚帖都送来了，说要与他结为姻亲。
王尚书连忙扶正朝珠，谄媚地笑道：“殿下说笑了，老臣这是…… 太激动了。” 他的目光扫过西侧的官员，带着几分得意 —— 昨夜他可是亲眼看着赵珏的私兵接管了东华门，苏凝手里那点暗卫，根本不够看。
果郡王跟在后面，手里把玩着颗鸽血红的珠子，那是赵珏送的 “见面礼”，据说是从西域进贡的珍品。他瞟了眼张廷玉，见老臣闭目养神，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 姓张的守了先帝一辈子，到头来还不是要给新君磕头？
荣亲王走在最后，脸色却有些难看。他昨夜收了赵珏的黄金百两，答应在朝会上帮腔，可今早出门时，却发现门环上挂着个锦盒，里面是他与安亲王密会的画像，画角还压着张纸条：“荣亲王若念及宗室情谊，当知何为进退。”
不用想也知道，是苏凝的手笔。
官员们到齐后，太和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香炉里的龙涎香燃得正旺，烟柱笔直地升起，却在殿梁处突然散开，像团化不开的愁绪。
“皇后娘娘到 ——” 李德全的尖嗓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发颤，显然是被赵珏的阵仗吓着了，手里的拂尘都在抖。
苏凝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她穿着件石青色的翟衣，比平日里素净了许多，凤冠上的珠翠也只留了最必要的几颗，却依旧压不住那份沉静的威严。她的目光扫过殿内，在赵珏身上顿了顿，又落在荣亲王发白的脸上，最后停在张廷玉身上，微微颔首。
张廷玉的心定了定 —— 他看懂了，那是 “一切按计划行事” 的意思。
“诸位来得倒是早。” 苏凝走到丹陛中央站定，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本宫知道，大家心里都揣着事。今日召集诸位，是要议一件关乎国本的大事。”
赵珏按捺不住，率先出列：“母后说笑了，国本之事，自然是立储君。先帝宾天已有七日，储位悬而未决，恐生变故。依儿臣看，当择贤而立，以安民心。”
他故意加重了 “择贤” 二字，眼神里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身后的党羽们立刻附和：
“五殿下说得是！自古立长不立幼，五殿下年长有德，当为储君！”
“七殿下年幼，又久居青州，对朝政一无所知，怎能担此重任？”
“臣附议，请立五殿下为太子！”
附和声越来越响，几乎要掀翻太和殿的屋顶。西侧的官员们气得脸色发白，却碍于对方人多势众，只能紧紧攥着拳头，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
苏凝看着这场闹剧，忽然笑了，笑声不高，却让喧闹声瞬间低了下去。
“五殿下说的‘贤’，是指私藏北狄兵符的贤？还是指纵容手下在通州强占民田的贤？” 她的声音陡然转厉，目光像刀般刮过赵珏的脸，“本宫倒想问问，你昨夜派去东华门的私兵，此刻是不是已经架好了红衣大炮？”
赵珏的脸色 “唰” 地白了，他没想到苏凝连这个都知道。他强作镇定：“母后休要血口喷人！儿臣只是…… 只是担心宫中有变，才调兵护卫！”
“护卫？” 苏凝扬手，兰立刻从殿外走进来，手里捧着个托盘，上面放着枚铜符和几张地契，“这是从你私兵营里搜出的北狄兵符，还有通州百姓的诉状，上面的手印足有三百多个，五殿下要不要念念？”
兰将托盘举到赵珏面前，铜符上的狼头纹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地契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绝望的控诉。
赵珏的党羽们瞬间安静下来，那些刚才喊得最凶的官员，此刻都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藏进朝服里。荣亲王悄悄往后退了半步，与赵珏拉开了距离 —— 他可不想被牵扯进私通北狄的案子里。
“这…… 这是伪造的！” 赵珏的声音发颤，却没了刚才的底气，“是苏凝陷害我！”
“陷害？” 苏凝的目光转向户部尚书，“王大人，您女婿昨夜在您府里说‘等登基后，就把云州割给北狄，换他们借兵五万’，这事您忘了吗？”
王尚书 “噗通” 一声跪在地上，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老臣…… 老臣什么都不知道！是他…… 是他胡说的！”
他这一跪，像是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东侧立刻有十几个官员跟着跪下，纷纷喊着 “臣等是被胁迫的”。
赵珏看着这一幕，气得浑身发抖，却发现自己竟成了孤家寡人。他死死盯着苏凝，眼睛红得像要吃人：“就算你能诬陷我，可先帝没立遗诏，这江山该由谁继承，还得看宗室和百官的意思！”
“谁说先帝没立遗诏？” 苏凝的声音平静无波，她从袖中取出紫檀木盒，举过头顶，“这是先帝驾崩前七日，亲手封存的遗诏，由暗卫日夜守护，从未离身。今日，本宫就当着诸位的面，打开它。”
木盒上的凤凰锁扣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那是先帝登基时命工部用整块和田玉雕琢的，全天下仅此一把。
百官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木盒上，连呼吸都放轻了。西侧的官员们眼中露出期待，东侧的党羽们则面如死灰，赵珏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张廷玉看着那方木盒，忽然想起先帝病重时，曾召他入宫，屏退左右后，从枕下取出一卷宣纸，说 “这是朕为大靖选的路”。那时的先帝，眼神浑浊却坚定，像在看一场遥远的未来。
晨光穿过窗棂，落在苏凝手中的木盒上，将她的影子投在丹陛上，又长又稳，像座横跨在太和殿中央的桥，一头连着过去，一头通向未来。
殿外的晨钟再次敲响，清越的钟声在皇城上空回荡，像是在为即将揭晓的答案伴奏。百官们屏住呼吸，等待着那决定江山命运的一刻 —— 遗诏里的名字，究竟是谁？
没有人注意到，荣亲王悄悄将那枚鸽血红珠子塞进袖中，指节泛白；也没有人看到，张廷玉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像是松了口气。
太和殿内，只剩下香灰坠落的轻响，和每个人心头那声沉甸甸的 ——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