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二年的初春,苏州码头的积雪刚化尽,青石板路上还洇着水痕,像无数双眼睛在静静眺望。海瑞穿着件半旧的青布官袍,站在 “安济号” 官船的甲板上,手里攥着厚厚的名册,指尖在 “赵青侄女赵婉儿” 的名字上轻轻点了点。昨夜他收到苏凝的密信,信上只有八个字:“钱要给足,家要安妥”,墨迹透过纸背,透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大人,宁古塔来的人快到了!” 码头上的衙役高声喊道。海瑞抬头望去,只见一队衣衫褴褛的人正沿着河岸走来,为首的是个梳双丫髻的姑娘,手里紧紧抱着个布包,寒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打满补丁的棉絮 —— 正是赵婉儿,赵青唯一的亲人。
赵婉儿走到船前,怯生生地停下脚步。她的鞋帮磨穿了,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趾,怀里的布包却抱得极紧。海瑞认出那是支柳枝编的小兔子,耳朵已经磨得发毛,想必是赵青当年留下的念想。他弯腰行礼:“赵姑娘,太后和陛下派下官来接您回家,船上备了新衣和暖炉,先上来歇歇吧。”
赵婉儿的眼泪 “唰” 地落了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她从布包里掏出块半旧的帕子,里面裹着枚桃木小箭,箭杆上的 “青” 字已模糊不清:“这是…… 姑姑的东西,刘公公托人带给我的,说总有一天能回家……”
海瑞接过小箭,指尖触到上面深深的刻痕,忽然想起苏凝信里的话:“这些人不是来领赏的,是来拿回本该属于他们的人生。” 他侧身让开道路,声音温和如春水:“船上给您备了苏州的新茶,还有刚做的桂花糕,都是您姑姑当年爱吃的。”
官船缓缓离岸时,码头上已挤满了人。有被平反的李御史之子李昭雪,穿着件簇新的儒衫,怀里抱着父亲的《农桑辑要》,书页间夹着苏凝亲笔写的 “求学不倦,不负父志”;有北境将军的老仆陈忠,背着将军的牌位,牌位上的 “忠勇” 二字被摩挲得发亮,他说 “将军生前总念叨江南的梅花开得早,现在带他来看看”;还有当年被流放的王县令之子王石头,扛着把新打造的锄头,锄刃在阳光下闪着光,他嘿嘿笑着说 “太后说给我家分了二十亩水田,正好用得上”。
船舱里,张启正挨着个儿分发安家银。这位掌财权的阁臣特意带来了新铸的永熙通宝,铜钱边缘磨得光滑,串钱的红绳都选了最结实的。他给赵婉儿递过一个沉甸甸的布包:“这里面是五十两安家银,还有苏州城西的三亩地契,宅子就在兰草巷,院里种着您姑姑最爱的兰草。”
赵婉儿捏着布包,指尖触到铜钱的温度,忽然想起在宁古塔的日子。那年她才五岁,爷爷在雪地里冻僵前,攥着她的手说 “等开春,咱们回苏州种兰草”,如今握着这包钱,倒像是握住了爷爷未说完的话。
“张大人,这钱是不是太多了?” 王石头摸着后脑勺,憨厚的脸上满是局促,“我爹常说‘无功不受禄’,咱们受了朝廷这么多恩……”
“不多。” 张启笑着拍他的肩膀,“你爹当年开仓放粮,救了三千百姓的命,这二十亩地,是百姓们凑钱给你家置的,朝廷不过是替他们跑腿。” 他指着舱外的水田,“你看,那片地里的麦子都快抽穗了,是去年冬天百姓们帮着耕的,说‘等王家小子回来,就能吃上新麦’。”
王石头望着那片绿油油的麦田,忽然蹲下身,用手抓起一把泥土,泪水混着泥土的腥气,在脸上淌成了河。他想起父亲被押走时,也是这样抓着家里的土,说 “记住这味道,咱是种田人,不能忘了本”。
李昭雪坐在靠窗的位置,正给怀里的《农桑辑要》包新封面。海瑞走过来,递给他一封国子监的入学通知书,上面写着 “特招监生李昭雪,免除学杂费”。李昭雪的手指抚过 “昭雪” 二字,忽然想起陈忠叔说的 “你爹当年给你取名‘念安’,现在太后给你改名‘昭雪’,是盼着你活得光明正大”。
“海大人,” 李昭雪抬头,眼里闪着光,“我想把安家银捐给苏州的蒙学,那里还有好多像我小时候一样没钱读书的孩子。”
海瑞愣了愣,随即笑道:“好主意。太后说‘最好的安家,是让日子有奔头’,你这是给更多人找奔头呢。” 他转身对舱内喊道:“谁愿意把安家银捐一部分出来修水渠?去年江南水涝,有了水渠,往后就不怕淹了!”
“我捐十两!” 赵婉儿第一个举手,布包里的铜钱叮当作响,“姑姑说过,修水渠能让庄稼长得好,比留着钱稳妥。”
“我捐十五两!” 王石头扛起锄头,“我爹当年就是因为开渠被冤的,现在我得接着把渠修完!”
“我捐二十两!” 陈忠把将军的牌位抱得更紧,“将军说过‘保家卫国,先得让百姓有饭吃’,修水渠就是保家!”
舱内的铜钱声、说话声混在一起,像锅正在沸腾的粥,暖得人心头发烫。张启看着账簿上不断增加的捐款数目,忽然明白苏凝为何要定 “五十两安家银”—— 不是让他们守着钱过日子,是给他们底气,去做想做的事,去重建被毁掉的生活。
官船驶入苏州城时,街上的百姓早已排起长队。孩子们举着用红纸剪的 “囍” 字,老人捧着刚蒸好的米糕,见船靠岸,纷纷涌上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抓住赵婉儿的手,泪珠子掉在她手背上:“你姑姑当年总帮我缝棉衣,说‘等我出了宫,就跟你学纳鞋底’,现在她回家了,我把最好的丝线都带来了……”
李昭雪刚走下船,就被几个蒙学的孩子围住。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仰着脸问:“先生说你要教我们读书?” 他蹲下身,从怀里掏出父亲的《农桑辑要》:“不光教读书,还教你们种麦子,让大家都能吃饱饭。”
王石头扛着锄头往城西的田地走,路上遇见几个老农,见他手里的地契,都笑着说 “这地肥得很,去年我们偷偷帮你施了肥”。他放下锄头,弯腰就开始翻地,泥土溅在脸上,却笑得比谁都开心。
海瑞站在码头,看着这热闹的景象,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他想起苏凝信里最后一句话:“赐钱安家,安的不是身,是心。心安稳了,日子才能生根发芽。”
暮色降临时,兰草巷的宅院里亮起了灯。赵婉儿将姑姑的桃木小箭插在窗台上,看着院里新栽的兰草,忽然听见巷口传来熟悉的声音 —— 是刘忠,那个在破庙里藏了二十年小箭的老太监,正被兰统领搀扶着走来,他的腿虽然还不利索,脸上却带着笑,手里捧着盆刚开的兰草:“姑娘,老奴来给你做伴了,这花…… 是当年你姑姑亲手种的,我偷偷移在破庙里,总算养活了……”
窗台上的小箭在灯光里泛着光,像在对着兰草笑。赵婉儿端起桌上的桂花糕,轻轻放在窗边,仿佛看见姑姑正坐在那里,用柳枝编着兔子,说 “等开春,咱们就在院里种满兰草,让风一吹,满巷子都是香的”。
苏州的夜色温柔如水,将这刚刚安顿的人家轻轻拥住。赐钱安家,赐的不是冰冷的铜钱,是重建生活的勇气;安的不是简陋的宅院,是漂泊多年的灵魂。那些被风雪打垮的家,那些被岁月碾碎的梦,终将在这永熙朝的春光里,重新拼凑起来,带着兰草的芬芳,带着麦种的生机,带着孩子们的笑声,长成最踏实的模样。
码头的灯笼次第亮起,映着 “安济号” 官船的帆,帆上的 “安” 字在晚风里轻轻舒展,像在为这些新生的日子,写下最温暖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