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穿过那条不算宽阔的马路。脚下的柏油路面还残留着白日的余温,踩上去有些软。身后的街角,那点微弱的、属于一个小女孩的满足和温暖,像风中残烛,被我留在了渐浓的夜色里。而我,正一步步走回那座灯火通明、却冰冷彻骨的牢笼。
豪宅的铁艺大门在我靠近时无声地滑开。踏进庭院,脚下变成了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坪边缘和光洁的石板路。空气里是植物被精心浇灌后散发的湿润泥土气息,混合着某种名贵花卉的淡香,与街对面那带着尘埃和烟火气的空气截然不同。两个世界,一门之隔。
我低着头,沿着小径走向主宅的侧门,准备从那里直接去厨房。身心被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包裹着,不只是身体上的,更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倦怠。小腿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我这一天的奔波和屈辱。
就在我的手即将触碰到侧门冰凉的铜把手时,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直觉,让我下意识地顿住了动作。
好像……有一道视线。
不是周姨那种带着担忧的注视,也不是其他佣人偶尔的好奇目光。而是一种……更沉的,更专注的,带着某种难以捉摸的探究意味的视线。
我的后背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我没有立刻回头,也没有抬头四处张望。只是保持着那个准备开门的姿势,停顿了大约一两秒钟。耳朵下意识地捕捉着周围的动静。除了晚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喷泉隐约的水声,一片寂静。
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像一片羽毛,轻轻扫过颈后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凉的痒意。
我缓缓地、极其自然地转过头,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投向主宅二楼的方向。
那里,是陆砚深的书房。
巨大的落地窗占据了一整面墙,此刻拉着厚重的窗帘,但并没有完全合拢,中间留下了一道窄窄的缝隙。窗玻璃反射着庭院里的地灯和天际最后一点霞光,像一块幽暗的幕布。
就在那道缝隙后面。
似乎……有一个模糊的、挺拔的黑色轮廓。
隔着距离,隔着反光的玻璃,我看不清细节,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隐约辨认出一个人影的轮廓,静静地立在窗前,面朝着我刚刚回来的这个方向。
是他吗?
他站在那里多久了?
他……看到了什么?
是看到了我从外面回来?还是……看到了更早之前,街对面发生的,那微不足道的一幕?
我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但随即,一种更深的警惕感迅速涌了上来。我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脸上恢复成一贯的麻木和平静。我迅速转回头,仿佛只是随意一瞥,什么也没发现,什么也没在意。手指用力,推开了侧门,闪身进入屋内。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走廊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我靠在冰凉的门板上,能听到自己有些失序的心跳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一瞬间的慌乱。
他看到了吗?
如果看到了,他看到了多少?
是看到我蹲在街角?看到我把糕点递给那个小女孩?还是只看到我一个模糊的背影?
他会怎么想?
按照他一直以来对我的认知和定位——一个为了钱可以放弃一切尊严、虚伪又善于伪装的破产千金——他应该会认为我在演戏吧?演一出廉价的悲天悯人的戏码,试图博取同情,或者掩盖我内心的不甘和怨恨?
这很符合他对我“虚伪”的设定。
他大概会嗤之以鼻,觉得这又是我一种新的、可笑的挣扎方式。
但……不知道为什么,刚才那一瞥之间,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却隐约感觉到,那道目光……似乎并不完全是冰冷的审视和嘲讽。
那里面,好像掺杂了一丝别的、更复杂的东西。
一丝……极其微弱的……困惑?
甚至,是一丝连他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动摇?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强行压了下去。沈清弦,你在妄想什么?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种小事而产生动摇?他把你困在这里,就是为了折磨你,看你痛苦,看你屈服。你的任何举动,在他眼里,都不过是困兽犹斗的笑话。
我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试图驱散这些杂乱无章的思绪。
不重要。
他看没看到,怎么想,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完成了他的指令,虽然结果被他否定。重要的是,那块糕点没有浪费,它让一个饥饿的孩子感到了片刻的温暖。重要的是,我此刻还站在这里,还能呼吸,还能思考。
这就够了。
我直起身,整理了一下因为奔波而有些凌乱的衣领和头发。脸上,重新戴好那副无懈可击的、顺从且麻木的面具。
然后,我迈开脚步,朝着厨房走去,准备开始准备晚餐。
只是,在走向厨房的途中,我的脑海里,却不自觉地反复回放着刚才那个画面——二楼窗帘缝隙后,那个模糊的、沉默的黑色轮廓。
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虽然悄无声息,却终究,漾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这涟漪最终会扩散到哪里,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