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层笼罩在宅邸上空的、脆弱的平静,像一层薄薄的冰面,看似光滑完整,底下却暗流涌动,不知何时就会彻底碎裂。
我和陆砚深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各自扮演着“正常”的雇主与保姆,将那个失控的夜晚深埋心底。日子在一种近乎诡异的、表面平和实则暗藏机锋的氛围中,一天天滑过。
我依然每日清晨为他准备早餐,在他下楼前将一切布置妥当。他依然沉默地用餐,偶尔下达一些简洁的指令,目光尽量避免与我有直接接触。那种刻意维持的距离感,比之前赤裸裸的羞辱,更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周姨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变化,但她很聪明地选择了沉默,只是偶尔在我独自忙碌时,投来一瞥混合着担忧和困惑的目光。这座宅子,像一座被施了静音咒的华丽舞台,我们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小心翼翼,避免触碰任何可能引发连锁反应的开关。
然而,该来的,终究会来。
那是一个午后,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正按照他之前“书房需要打扫”的指令,在书房里擦拭书架。动作很轻,尽量避免发出任何声响。书房里弥漫着旧书和皮革混合的沉静气味,以及他身上惯有的、清冽的须后水残留的气息。
陆砚深坐在宽大的书桌后,对着电脑屏幕处理文件。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份专注和冷峻,依旧清晰可辨。我们之间隔着大半个房间的距离,空气里只有我手中软布摩擦木质书架的细微声响,和他偶尔敲击键盘的清脆声音。
这种共处一室却互不干扰的状态,竟然透出一种诡异的……和谐?不,不是和谐,更像是一种暂时的、危险的休战。
就在这时,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一个名字。距离有些远,我看不清具体是谁,但能从陆砚深瞬间变得凝重的表情上判断出,来电者身份重要。
他瞥了一眼屏幕,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然后拿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说。”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贯的公事公办,听不出喜怒。
我下意识地放轻了手上的动作,几乎屏住了呼吸。并非刻意偷听,而是这种突如其来的通话,打破了书房里维持已久的静谧,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不可避免地吸引了我的注意。
他听着电话那头的话语,偶尔发出简短的回应。“嗯。”“可以。”“时间定在下周五晚上。”“场地就在我这里。”
他的话语简洁,但内容却让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商业晚宴。在他宅邸举办。下周五晚上。
这些关键词,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接连砸进我的心湖。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在这种级别的晚宴上,会出现些什么人?毫无疑问,是这座城市最顶尖的商界名流、政要、媒体记者……其中,必然会有许多我曾经的“熟人”。那些曾经与沈家交好、或是对手、或是冷眼旁观者。他们会穿着昂贵的礼服,端着香槟,谈笑风生,而我将以什么身份出现在那里?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倏地钻入我的脑海,让我四肢瞬间冰凉。
陆砚深还在通话,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显示出他内心的某种权衡和决断。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了我正在擦拭的书架方向,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那眼神,很复杂。有惯常的冰冷和掌控,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甚至,还有一丝……类似于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迅速低下头,假装专注于手中的工作,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速。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了柔软的抹布里。
通话持续了大约十分钟。最后,陆砚深说:“细节让助理发给我。就这样。”便挂断了电话。
书房里重新恢复了寂静,但气氛已经完全变了。刚才那种脆弱的平衡被彻底打破,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他放下手机,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皮质椅背上,没有说话。目光投向窗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冷硬。
我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块微湿的抹布,进退两难。是继续擦拭,还是安静地退出去?每一种选择,在此刻都显得无比艰难。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们两人笼罩其中,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他转回了目光。那双深邃的眸子,像两口幽深的寒潭,精准地锁定在我身上。不再是之前的回避或恍惚,而是恢复了那种我熟悉的、带着绝对掌控力和……一丝残忍审视的目光。
他看着我,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我的心上:
“下周五晚上,宅子里有重要晚宴。”
我垂着眼,恭敬地应道:“是,先生。我会协助周姨做好准备工作。”这是保姆分内的事。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将我瞬间打入冰窖。
“准备工作自然有人负责。”他顿了顿,目光像手术刀一样,锐利地解剖着我脸上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丝情绪变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致命的冷酷,“晚宴当晚,你需要作为服务人员之一,全程在场。”
全程在场。
作为服务人员。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最坏的预想,成真了。
他要我在众目睽睽之下,以服务生的身份,出现在那些曾经需要仰视我、或是被我俯视的“故人”面前。他要将我的落魄和卑微,赤裸裸地展现在所有人眼前。这不是私下的折磨,这是公开的处刑。他要的,不仅仅是折磨我的身体和精神,更是要彻底碾碎我可能残存的、最后一点关于“沈清弦”这个身份的骄傲和尊严。
比起身体的劳累,这种精神上的凌迟,要残酷千百倍。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瞬间变得冰凉,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但我死死地咬住了口腔内侧的软肉,用疼痛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脸上不能有任何表情,不能有恐惧,不能有愤怒,不能有屈辱。任何一丝情绪的流露,都会成为他胜利的勋章。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翻涌到喉咙口的苦涩和寒意,强行咽了回去。然后,我低下头,用尽可能平稳的、不带任何波澜的声音,清晰地回答:
“是,先生。”
除了顺从,我此刻没有任何其他选择。
听到我的回答,陆砚深的目光似乎凝滞了一瞬。他可能预想了我的各种反应——震惊、愤怒、哀求、甚至是崩溃……唯独没有料到,我会如此平静地接受,平静得像是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通知。
这种平静,显然出乎他的意料,甚至……可能让他感到了一丝挫败?或者,是更深的愤怒?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眼神变幻莫测,最终,化为一片更深的沉郁和冰冷。
“出去吧。”他挥了挥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是。”我再次应声,然后转过身,迈着尽可能稳定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出了书房。
关上书房门的那一刻,我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允许自己泄露出一丝真实的情绪。闭上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刚刚逃离了缺氧的水底。
平静结束了。
一场新的、更残酷的、在聚光灯下的“考验”或者说“羞辱”,即将到来。
我知道,我别无选择,只能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