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木盒子合上的那声轻响,像一把钝刀,在我心口最柔软的地方狠狠剜了一下。疼得我几乎要蜷缩起来。但我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深深地、贪婪地呼吸了几口藏书室里陈旧而沉静的空气,试图将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酸涩和哽咽强行压下去。
不能停留。不能再看了。
每多停留一秒,那些被强行关回去的回忆和情绪,就会像被困的野兽一样,更加疯狂地冲撞着心门。
我咬紧牙关,舌尖尝到一丝腥甜,是下意识咬破了下唇内侧的软肉。尖锐的疼痛让我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动起来。沈清弦。动起来!
我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个安静躺在角落里的桃木盒子,仿佛它是什么会噬人心魂的潘多拉魔盒。我快步走到阅读桌前,拿起之前用过的软布,浸入已经有些凉的水中,用力拧干,冰凉的水刺激着掌心的皮肤,带来一丝刺骨的清醒。
然后,我像一头被惊醒的困兽,开始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和效率,投入到剩余的工作中。
动作不再是最初的小心翼翼、带着研究性质的细致,而是变成了一种机械的、重复的、带着某种自虐意味的忙碌。我重新爬上移动楼梯,擦拭更高处的书架,将之前已经清理过、但或许还不够完美的书籍再次取下,更加用力地拂去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检查着每一个可能被忽略的角落,然后再近乎粗暴地塞回原位。
我的手臂因为频繁的举起和用力而酸胀,腰背的疼痛因为刻意的快速弯腰和起身而加剧,小腿的伤口也在一次次蹬踏楼梯时传来抗议的刺痛。但这些身体上的不适,此刻反而成了最好的麻醉剂。它们分散着我的注意力,用更直接的物理疼痛,覆盖着心底那片被撕裂的、鲜血淋漓的伤口。
汗水很快浸湿了我的额发和后背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但我毫不在意,甚至希望更累一些,更痛一些。只有这样,才能让那颗因为看到照片而剧烈颤抖、几乎要碎裂的心,暂时麻木。
我不再去想照片上陆砚深年轻飞扬的笑容,不去想他眼神里曾经毫无保留的爱意,更不去想那些被反复摩挲的、属于我的影像痕迹。我将所有翻腾的情绪,都转化为驱动这具身体疯狂劳作的燃料。
擦,用力地擦。检查,苛刻地检查。归位,精准而迅速地归位。
我的眼神空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额角不断滑落的汗珠,证明着这具身体还在高强度地运转。我把自己变成了一台真正没有感情的机器,只有输入指令和输出动作。
时间在这种近乎癫狂的忙碌中飞速流逝。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彩绘玻璃,将室内的尘埃染成了暗淡的金色。
当最后一个书架被清理完毕,最后一本书也按照他要求的、近乎变态的分类法准确归位后,我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
原本积尘的房间,此刻变得窗明几净,书籍排列井然有序,地毯也用专用的清洁剂打理过,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一切都符合一个完美保姆的工作标准,甚至远超标准。
完成了。
我缓缓地直起早已酸痛不堪的腰,抬手用袖子抹去额头上密集的汗珠。剧烈的体力消耗带来一阵虚脱般的疲惫,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需要休息。
但心底那片被强行压抑的惊涛骇浪,却因为忙碌的停止,再次有了翻涌的迹象。
不能停。还没结束。
我快步走向那个角落,目光刻意避开那个桃木盒子所在的位置。我拿起清扫工具,迅速将地面最后的浮尘清理干净。然后,我走进工具间,将所有的清洁用品归置整齐,抹布洗净晾好。
最后,我站在藏书室的门口,再次审视了一遍这个房间。确保没有任何疏漏,没有任何属于“沈清弦”的个人情绪残留在这里。这里,必须恢复成它被打开时的样子,一个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冰冷的、属于陆砚深的私密空间。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反手轻轻带上了那扇厚重的实木门。
“咔哒。”
锁舌合拢的声音,在寂静的三楼走廊里回荡,格外清晰。像是一道最终的封印,将那个下午所有的震惊、心碎、回忆和挣扎,都彻底关在了门后。
我握着那把已经变得温热的黄铜钥匙,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脚步因为极度的疲惫而有些虚浮,但我强迫自己走得平稳。
来到二楼书房门口。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灯光。
我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进。”里面传来陆砚深的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推门进去。他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着,似乎在处理公务。灯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
我走到书桌前,停下脚步。没有靠得太近。伸出双手,将那把黄铜钥匙轻轻放在光滑的桌面上。我的指尖冰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我极力控制着。
“陆先生,”我垂下眼睫,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和体力消耗而有些沙哑,但尽量保持平稳,“藏书室已经整理好了。”
他敲击键盘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落在了那把钥匙上,然后,缓缓上移,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像带着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我低垂的眼睑上。审视的,探究的,仿佛要穿透我刻意维持的平静外表,看到我内心深处刚刚经历过的山崩海啸。
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书房里只有他电脑主机发出的微弱运行声。
我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不敢动,也不敢抬眼与他对视。生怕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都会泄露心底的秘密。
几秒钟后,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拈起了那把钥匙。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桌面,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出去吧。”
“是。”我如蒙大赦,立刻躬身,然后转身,几乎是逃也似地快步离开了书房。
直到走出书房,轻轻带上门,将他的目光彻底隔绝在身后,我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颤抖地舒出了一口气。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我没有停留,快步走回一楼的保姆房。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心脏后知后觉地开始疯狂跳动,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阵闷痛。小腿的伤口也火辣辣地疼起来。
我坐在地上,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没有哭,只是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过了很久,我才慢慢抬起头,站起身,走到狭小洗手间那面镜子前。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和无法掩饰的疲惫。头发被汗水濡湿,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整个人看起来,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我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又一遍地泼在脸上。刺骨的凉意暂时驱散了那股灭顶的疲惫和心碎感。
我抬起头,看着镜中那个湿漉漉的、狼狈不堪的自己,一字一句,清晰地对自己说:
“沈清弦,看清楚。”
“沉溺于过去,没有用。”
“那些照片,那些所谓的甜蜜证据……”
我顿了顿,镜中人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而锐利,像淬了寒冰。
“它们现在唯一的作用,就是提醒你,你们之间,早就完了。从他用一纸合约把你困在这里当保姆羞辱开始,从你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忍受这一切开始……那些东西,就只是残酷的、讽刺的……证据而已。”
“别再想了。”
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像眼泪,却没有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