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消失的废纸,那本崭新的《国际商事仲裁》,以及垃圾桶里被仔细撕碎的纸片,像一组无声却威力巨大的密码,在我心中引爆了一场持续整日的风暴。
我像个游魂一样,机械地完成着日常的工作,擦拭,清扫,准备餐食,但魂不守舍,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能让我惊跳起来。
周姨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常,关切地问了几次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都被我勉强搪塞过去。我无法向她解释我内心的惊涛骇浪,那关乎一个我冲动之下埋下的秘密,以及它可能带来的、无法预知的后果。
一整天,我都在一种极度的焦虑和某种隐秘的期待中煎熬。耳朵时刻竖着,捕捉着门外的任何动静,心脏随着每一次电话铃声或汽车驶近的声音而狂跳不已。我既害怕见到陆砚深,害怕面对他可能的质问或更可怕的审视;又隐隐期盼着他的出现,想从他身上窥探一丝关于那张纸条下落的蛛丝马迹。
这种矛盾的心理,像两只手在反复撕扯着我的神经。
傍晚,天色渐暗,宅邸里亮起了昏黄的灯光。按照前几天的规律,陆砚深至少还要两三个小时才会回来,甚至可能再次彻夜不归。周姨已经开始准备简单的晚餐,气氛依旧沉闷。
然而,就在时钟指向七点整时,前厅突然传来了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
我的心猛地一缩,手里的抹布差点掉在地上。这么快?他今天……回来得异常得早!
我下意识地绷直了身体,迅速低下头,摆出最恭顺的姿态,垂手站立在厨房门口不远处的阴影里,仿佛这样就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陆砚深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挺括的深色西装,但不像前几天那样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戾气。他的步伐依旧沉稳,却少了几分沉重,眉宇间那几天来一直紧锁着的“川”字纹路,似乎舒展开了一些。虽然眼底依旧有淡淡的阴影,显示着连日的操劳,但那种濒临崩溃的压抑感和烦躁感,却明显消散了许多。
他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面无表情地上楼,而是在玄关处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客厅。
周姨闻声从厨房出来,脸上带着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先生,您回来了?晚餐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用吗?”
陆砚深淡淡地“嗯”了一声,声音虽然依旧低沉,却少了前几日那种沙哑和紧绷。他一边脱下西装外套递给迎上来的管家,一边随口问道:“今天吃什么?”
这看似平常的一句问话,却让周姨和我都微微一愣。要知道,在这段危机时期,他几乎对食物失去了任何兴趣,送上去的餐点原封不动端下来是常事,更别提主动询问了。
周姨连忙回答:“准备了清淡的鸡丝粥和几样小菜,还有您之前提过的那个清蒸鲈鱼。”
陆砚深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不悦的表情,只是简单地说:“可以。”
然后,他便径直走向餐厅。
我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这太不寻常了!他不仅提前回来了,而且情绪明显趋于平稳,甚至对晚餐有了基本的回应。这种变化,绝非偶然!
我端着准备好的餐点,跟在周姨身后,走进餐厅。陆砚深已经在主位坐下,姿态比前几天放松了许多,他单手松了松领带,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节奏平稳,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焦躁的意味。
我低着头,将粥和小菜一样样轻轻摆放在他面前,动作尽可能轻缓,目不斜视。但全身的感官,都在极度专注地捕捉着他的每一个细微动静。
就在我摆放好最后一道菜,准备悄无声息地退到角落时,陆砚深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不是那部紧急专线的尖锐铃声,而是他常用的商务手机的震动声。但他几乎是立刻就拿了起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然后划开了接听键。
他没有避开我们,就坐在餐桌前接听了电话。
“说。”他的声音沉稳,带着惯有的权威感。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在汇报着什么,语速很快。我屏住呼吸,垂着眼,假装整理餐巾,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他电话里的每一个音节和语气变化。
“……嗯,初步接触过了?对方态度怎么样?”陆砚深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停止了敲击,专注地搭在桌沿。
短暂的停顿后,他再次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审慎的评估:“底线可以再试探一下,但核心条款不能动……对,尤其是关于管辖权异议的那部分,必须咬死。”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管辖权异议?这似乎……隐隐指向了仲裁地的选择问题?这和我纸条上提到的“寻找替代性仲裁条款”、“转换战场”的思路,有那么一点关联吗?
电话那头又说了几句。
陆砚深沉吟了片刻,然后,我听到他用一种清晰而带着决断力的语气说道:“好,就按这个方向继续谈。告诉李律师,重点抓住补充协议的第三条,那里有操作空间。条件……可以适当放宽一些,争取尽快打开局面。”
他的语气里,没有了前几日的凝重和压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重新掌握主动权的、带着策略性的从容。那是一种久违的、属于掌控者的自信语调。
虽然电话内容涉及商业机密,说得比较隐晦,但我几乎可以肯定,他提到的“方向”、“补充协议第三条”、“操作空间”这些关键词,绝对与我那张纸条提示的“绕道而行”、“寻找规则缝隙”的思路有关!
他采纳了!
他真的在按照那个方向推进!
这个认知,像一道强烈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忐忑和不安,带来一种近乎晕眩的冲击感。不是喜悦,不是得意,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微弱成就感的情绪。
我站在角落的阴影里,低垂着头,却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微微发烫。一种奇异的参与感,悄然而生。尽管我依旧是个隐形人,是个连与他目光对视都不被允许的保姆,但在这一刻,我仿佛通过那张薄薄的纸条,与那个高高在上、正身处风暴中心的商业帝国,产生了一丝微弱的、无人知晓的联结。
陆砚深很快结束了通话,将手机放在一旁,拿起了筷子。他开始用餐,动作依旧优雅,速度却比前几天快了一些,显然胃口有所恢复。
周姨在一旁看着,脸上露出了这几天来第一个真心的、轻松的笑容,悄悄对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先生今天心情不错。
我微微颔首,心中却波澜起伏。
他心情的好转,无疑与项目危机出现了转机有关。而这个转机,极有可能源自我那“鬼使神差”的举动。
这个事实,没有让我感到丝毫放松,反而将我推入了一个更加微妙和危险的境地。
他知道是我写的吗?
如果他知道了,他会怎么看待我?
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插曲,又会如何影响我们之间那扭曲而脆弱的关系?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今晚开始,一切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
平静的海面下,暗流愈发汹涌。
而我,正站在漩涡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