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梦境,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声势浩大的潮水,汹涌地漫过心防的堤坝,退去后,留下了一片湿漉漉、泥泞不堪的滩涂。
白日里,无论我如何用冷水拍打脸颊,如何强迫自己专注于手头那些琐碎的、重复性的工作,那些被梦境唤醒的、带着陈旧阳光气息的记忆碎片,依旧如同顽固的藤蔓,缠绕着我的思绪,不肯离去。
擦拭着客厅博古架上那个价值不菲的清代花瓶,指尖感受着瓷器冰凉的釉面,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外。庭院里,阳光正好,洒在精心修剪过的草坪和名贵的罗汉松上,一切都透着金钱堆砌出的、井然有序的奢华美感。
可我的眼前,却晃动着另一番景象。
那是大学城后街,一条狭窄、嘈杂,却充满烟火气的小巷。路面坑洼不平,两旁是密密麻麻的小吃摊,空气中永远混杂着油烟、香料和青春汗水的味道。没有修剪整齐的草坪,只有被踩得光秃秃的泥地;没有名贵的盆景,只有摊主随意摆放在门口的几盆半死不活的绿萝。
那时的陆砚深,还不是现在这个动辄签下亿万合同、眼神深邃难测的陆总。他只是一个家境普通、甚至有些拮据的穷学生。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袖口有些磨损的格子衬衫,骑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二手自行车。
可就是那样的他,却拥有着现在这座金山银山也换不回来的、最鲜活生动的快乐。
我记得,我二十岁生日那天。他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学校的小树林,从背后掏出一个用旧报纸包得歪歪扭扭的盒子,脸上带着几分紧张和期待的红晕。我打开一看,是一条细细的银链子,坠子是一颗小小的、打磨得并不十分光滑的弦月。不是什么名牌,甚至有些粗糙。
“我……我暑假在工地搬砖攒的钱买的。”他挠了挠头,眼神亮晶晶的,像个等待表扬的大男孩,“我知道比不上你以前戴的那些……但,这是我用自己的力气挣来的。希望……希望你喜欢。”
那时,我家尚未破产,我还是那个被父母捧在手心的沈家大小姐,衣帽间里随便一件首饰都价值不菲。可那一刻,我看着那条粗糙却带着他体温和汗水的项链,看着他眼中那份笨拙又真挚的心意,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不是嫌弃,是感动,是那种被一个人用尽全力珍视着的、巨大的幸福感。
我当场就戴上了,并且一直戴到……我家出事的前一天。那是我收到过的,最珍贵的礼物。
还有一次,我随口说想吃城南那家老字号的桂花糖藕。那家店离学校很远,而且总是排长队。他当时什么都没说,只是揉了揉我的头发。结果第二天下午,他满头大汗地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出现在我宿舍楼下,手里拎着一个保温袋,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糖藕。他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快吃,排了快两小时队呢,幸好还热着。”
我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额发,看着他因为骑车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心里又甜又酸。我们一起坐在宿舍楼下的石阶上,分享着那盒甜腻的糖藕,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觉得拥有彼此,就拥有了对抗全世界的勇气。我觉得,哪怕一辈子吃糠咽菜,只要有他在身边,日子就是甜的。
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他第一次拿到国家级奖学金的时候。那笔钱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堪称“巨款”。他兴奋得像个孩子,非要请我去市里最高档的西餐厅“见见世面”。
那顿饭,我们吃得小心翼翼。他对着复杂的菜单有些无措,我悄悄点了最便宜的套餐。即使这样,结账时,他看着账单上的数字,脸色还是微微变了一下。他掏出了所有的现金,又拿出了银行卡,却还是差了一点。我能看到他耳根泛起的窘迫的红晕。
我趁他去洗手间的间隙,悄悄把差额补给了服务员。他回来时,我已经拿着找零站在门口了。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愧疚,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少年人的倔强和自尊。
我挽住他的胳膊,笑着把他拉出餐厅,在霓虹闪烁的街头,指着路边摊说:“其实我更想吃那个麻辣烫!西餐根本吃不饱!”
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用意,眼眶有些发红,却用力抱紧了我。我们在街边人头攒动的麻辣烫摊子前,挤在塑料凳上,吃得满头大汗,辣得直吸溜,却笑得比在高级餐厅里开心一百倍。他看着我,眼神炽热而坚定,说:“清弦,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堂堂正正地坐在那种地方,点最贵的菜,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那时,我们都相信,未来一片光明,所有的困难都只是暂时的。爱情是盔甲,能抵挡一切风雨。
……
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事便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细节,此刻清晰得如同昨日发生。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将我拉回现实,我依然站在奢华却冰冷的客厅里,手里擦拭着的,是价值连城的古董花瓶。
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酸楚。
回忆越甜,现实便越显得苦涩难当。
如果……如果沈家没有破产?
如果父亲没有被人设计,公司没有一夜崩塌?
如果我没有在那个时候,选择用最伤人的方式离开他,以为那样是对他好……
我们会不会,真的像当年憧憬的那样,一起奋斗,一起打拼?他或许还是会成为商界精英,但我们之间,不会隔着这厚厚的、由误会、伤害、报复和巨大的阶级落差筑起的高墙。我不会是这里的保姆,他看我的眼神,也不会是如今这般复杂难辨。
或许,我们会在一个不大但温馨的家里,他下班回来,我会笑着迎上去,接过他的公文包。我们会一起做饭,会为了一点小事争吵又和好,会在周末窝在沙发里看无聊的电影。他会跟我抱怨工作上的烦恼,我会给他出些馊主意。我们会拥有平凡却真实的幸福。
可惜。
这世上,最无力的两个字,就是“如果”。
指甲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瓶身,发出一声轻微的、令人不适的声响。我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擦拭花瓶的动作早已停了下来,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片被精心打理过的、却毫无生气的精致庭院。
心底那片被梦境和回忆搅动的湖水,再次泛起了浑浊的涟漪。甜蜜的余温尚未散尽,巨大的失落和遗憾便已如同冰冷的潮水,漫了上来,淹没了那点微弱的暖意。
我用力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敛心神,重新拿起软布,更加用力地擦拭着花瓶,仿佛要将那些不该有的思绪也一并擦去。
可是,有些东西,一旦被唤醒,就再也无法轻易埋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