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抽手和转身,像一道无声的休止符,强行截断了陆砚深所有试图奔涌而出的忏悔和表白。病房里,只剩下他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徒劳地回荡,然后,被更沉重的寂静吞噬。
自那之后,我为自己筑起了一座透明的堡垒。
他依旧躺在旁边的病床上,我们之间,不过几步之遥。但这段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开始尝试。
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试探。
清晨,护士送来清淡的早餐粥和小菜。他会先示意护士放到我床边的柜子上,然后,用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将餐盘轻轻推向我的方向。他的目光紧紧锁着我的脸,像等待审判的囚徒,屏息凝神。
“清弦……吃点东西吧。”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沙哑不堪,每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医生说……你需要补充体力。”
我睁开眼,目光平静地掠过那碗冒着热气的粥,没有看他。然后,用手肘支撑着,慢慢坐起身。动作有些迟缓,牵动着腹部的伤口,带来一阵隐痛,但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拿起勺子,舀起一勺粥,安静地送入口中。咀嚼,吞咽。动作机械,像完成一项必须的程序。味道是寡淡的,如同我此刻的心境。
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灼热地烙在我的侧脸上。那目光里,充满了渴望,渴望我能看他一眼,哪怕只是厌恶的一瞥;渴望我能说一句话,哪怕是斥责。
但我没有。
吃完最后一口,我放下勺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自始至终,没有对食物的温度、口味做出任何评价,更没有将目光投向他一秒。
我重新躺下,闭上眼,将头转向窗户那一侧。
用整个背影,回答了他所有的期待。
身后,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我听到一声极轻的、仿佛被强行咽回去的叹息,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失落和痛楚。
他不死心。
过了晌午,阳光暖了些。他挣扎着下床,腹部的伤口让他动作有些僵硬。他挪到窗边,试图将百叶窗拉开一些,让更多的阳光照进来。
“今天……天气还好。”他背对着我,声音干涩地寻找着话题,像个笨拙的、试图讨好大人的孩子,“晒晒太阳……也许……会舒服点。”
我没有回应。
阳光确实落到了我的被子上,带来一丝暖意。但我只是静静地躺着,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仿佛他刚才的话语,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便散了。
他站在原地,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默默地、有些踉跄地挪回自己的病床。整个过程,我没有回头,也没有睁眼。
这种彻底的、不留任何余地的漠视,像一把没有开刃的钝刀。它不会立刻见血,却能在反复的、缓慢的切割中,带来更深、更持久的痛苦。
我听到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声音。听到他压抑的咳嗽声。听到他偶尔起身倒水时,玻璃杯轻微碰撞的声响。
但我始终,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只对必要的生理需求做出反应。吃饭,喝水,配合护士换药。除此之外,便是长久的沉默和闭目养神。
我的世界,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包裹了起来。他在薄膜之外,能看到我,能听到我细微的呼吸,却永远无法触及分毫。
这种隔绝,比任何激烈的争吵、愤怒的控诉,都更让人绝望。
因为争吵和控诉,至少还意味着在乎,意味着情绪的波动,意味着彼此之间还有连接的通道。
而漠视,是连那条通道都彻底斩断。是单方面的、彻底的放逐。是将另一个人,从自己的情感地图上,干干净净地抹去。
他宁愿我恨他。
恨,也是一种强烈的情感纽带,至少证明他还在我心里占据着位置,哪怕是负面的。
可现在,他面对的我,是一片死寂的荒原。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一丝涟漪。他所有的忏悔,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努力,都像石子投入了无底的深渊,连一丝回响都听不见。
这种无声的惩罚,比凌迟更残忍。
有一次,深夜。我因为伤口隐隐作痛,睡得并不踏实。半梦半醒间,我感觉到一道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我的脸上。
我没有睁眼,但能想象出他此刻的神情。
一定是充满了贪婪的痛苦。贪婪地想多看一眼,痛苦于这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距离。
他似乎在床边站了很久。久到我的身体都有些僵硬,却依旧维持着沉睡的姿势。
最终,我听到他极轻极轻地、带着无尽哽咽的声音,几乎融入了夜色里:
“清弦……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那声音里的绝望,浓稠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但我依旧,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只是将呼吸,放得更轻,更均匀。
用最彻底的沉默,将他隔绝在我的世界之外。
这冷漠,便是插在他心口最锋利的那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