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晴离开后,病房里陷入一种死寂。那束白色郁金香兀自盛放,清冷的香气与消毒水味混合,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氛围。
角落里,陆砚深的呜咽声渐渐低下去,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像漏风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扯般的痛苦。
我闭上眼,将外界的一切隔绝。心里那片荒原,因为刚才那句剖白,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寒冰,冷得彻底,也静得彻底。我知道他听到了,也听懂了。那道名为“伤害”的鸿沟,清晰地横亘在我们之间,无法跨越。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身体内部的修复力量,却在悄无声息地工作。
又过了两天。
清晨,护士来撤走了留置针。手背上最后一点与医疗设备的连接也消失了,皮肤上只留下一个微小的针眼。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暖融融地照在手上,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血液在指尖流动的温热。
一种强烈的、想要摆脱这病床束缚的冲动,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
躺了太久,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僵硬的酸软。我慢慢挪动身体,用手肘支撑着,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坐了起来。头晕目眩的感觉比前几天轻了很多,只是眼前短暂地花了一下,便恢复了清明。
我掀开被子,将双腿小心翼翼地挪到床沿。双脚触碰到柔软的地毯时,一种久违的、属于“站立”的实感,混合着虚弱带来的轻微颤抖,从脚底传遍全身。
我深吸一口气,用手紧紧抓住床沿,尝试将身体的重量逐渐转移到双腿上。
肌肉是绵软的,像浸了水的棉花,使不上劲。膝盖有些发软,微微打着颤。但我稳住了。我站起来了。
虽然需要依靠手臂的力量死死撑着床框,虽然身体像风中芦苇般摇晃,但终究,是靠自己站立在了地面上。
这一刻,无关乎任何人,只关乎我自己。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自由和自主的渴望。
就在我稍微适应了这种站立的感觉,试图松开一点抓着床沿的手,尝试挪动一步时——
角落里的阴影猛地动了一下。
陆砚深几乎是弹起来的。他原本蜷缩在那里,像一座濒临破碎的雕像,此刻却因为我的动作而瞬间激活。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颤抖的双腿,里面充满了巨大的恐慌,仿佛我脚下不是柔软的地毯,而是万丈深渊。
他几乎是本能地、踉跄着冲了过来,速度快得带起一阵风。他伸出双手,急切地、不由分说地就朝我的胳膊扶过来,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
“小心!别动!我扶你!”
他的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即将触碰到我手臂的前一秒——
我的身体,比我的大脑反应更快。
一种深入骨髓的、条件反射般的僵硬,瞬间席卷了全身。不是厌恶,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原始的、属于创伤后应激的排斥。就像被烫伤过的人,即使看到的是温暖的火焰,也会下意识地缩手。
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我病号服布料的那一刹那,我的肩膀猛地一缩,整个身体以一种极其别扭却又异常迅捷的角度,向旁边侧开了半步。
动作幅度不大,却足够清晰地表达拒绝。
我的后背,抵上了冰冷的墙壁。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来,让我混乱的心神有了一丝依托。
陆砚深的手,就那样僵在了半空中。
距离我的手臂,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指尖微微颤抖着,保持着欲扶未扶的姿势,像被瞬间冻结。他脸上的急切和担忧凝固了,转而变成一种猝不及防的、巨大的愕然,随即,是铺天盖地的受伤和失落。那眼神,像是被人迎面捅了一刀,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剩下我们两人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旷的病房里交错。
我靠着墙壁,微微喘着气。刚才那个闪避的动作消耗了本就不多的力气,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但我没有看他,目光低垂,落在自己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手指上——它们正死死地抠着墙壁的缝隙,寻求着支撑。
他僵在半空的手,指节弯曲着,微微颤抖,最终,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颓然垂落下去。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哽咽的叹息。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拉开了物理的距离,也划出了心理的界限。
“……对不起。”他哑声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里面充满了狼狈和小心翼翼,“我……我只是怕你摔倒。”
他不再试图靠近,只是站在原地,目光像受伤的野兽,痛苦又贪婪地流连在我靠着墙壁、勉强站立的身影上。他看到了我额角的汗,看到了我微微颤抖的小腿,看到了我抓着墙壁的、用力到骨节发白的手。
他明白了。
这种排斥,不是赌气,不是矫情。
是身体最诚实的记忆。是三年隔阂和一场生死劫难留下的,无法轻易抹去的印记。
我需要依靠的是冰冷的、没有生命的墙壁,而不是他曾经给予过无数伤害、如今却渴望提供温暖的双手。
我缓了一会儿,等呼吸平稳了些,才借着墙壁的支撑,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回了床边。每一步都艰难,但每一步,都只靠我自己。
重新坐回床上时,我几乎脱力,后背被冷汗浸湿。
自始至终,我没有看他一眼。
他就像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我重新躺下,拉过被子盖好,闭上眼,他才像终于被解除了定身咒,极其缓慢地、失魂落魄地,退回到了那个属于他的角落阴影里。
阳光明媚。
病房里温暖如春。
但那个未能完成的搀扶,和那个下意识的躲闪。
像一道突然裂开的冰缝。
让我们都清晰地看到了。
横亘在彼此之间的,那深不见底的、由时间和伤害共同凿出的——
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