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的那口气,带着宴会厅里香槟、香水和他身上熟悉的冷冽气息,一路沉进肺腑,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清醒。
我必须说话了。
给我的过去一个交代。
也给我们的未来,一个答案。
全场依旧静得可怕,所有目光都黏在我身上,像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牵动着每一寸空气。闪光灯不知何时也识趣地暂歇了,只剩下炙热的灯光,烘烤着台上这方小小的、决定命运的空间。
陆砚深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里面的爱意、期待、紧张,还有那丝脆弱,混合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光芒,几乎让我无法逼视。
他捧着那份协议和戒指的手,稳稳地停在我面前,像一个最虔诚的献祭者。
我知道,只要我伸出手,接过其中任何一样,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似乎就可以宣告结束。痛苦、屈辱、博弈,都将被这泼天的财富和权势覆盖,至少在外人看来,会是如此。
“接受它!” 台下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羡慕嫉妒的低呼。
这声音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激起细微的涟漪。更多的人开始用气声交谈,目光在我和那份文件之间逡巡,仿佛在催促一场预想中“圆满”结局的快些上演。
是啊,接过它。
接过这51%的股份,接过砚深集团的半壁江山。
从此,我不再是那个需要看人脸色、战战兢兢的合约保姆沈清弦。我是可以和他平起平坐,甚至在某些层面上足以制约他的、真正的沈清弦。
财富、地位、尊严……他似乎想用这种方式,一次性全部补偿给我。
很陆砚深的方式。
直接,霸道,用他拥有的最强大的东西,去砸碎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一切障碍。
如果是在三年前,在我家刚刚破产,我跪遍全城却求告无门的时候,有这样一份东西摆在我面前,我会不会接?
大概会吧。
那时的我,太需要这些东西来挽救家族,也太需要这种“公平”来抚平创伤。
可是,现在呢?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眼底因为长时间凝视而泛起的细微血丝,看着他因为我迟迟不语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
这三年,变了的不只是他。
还有我。
那个曾经天真地以为爱情就是一切的沈清弦,早就死在了三年前那个冰冷的雨夜。活下来的这个,是在废墟里一遍遍舔舐伤口,靠着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傲骨,重新学会站立的人。
我的尊严,不是在接过这份文件时才能找回。
我的尊严,是在这三年里,每一次低头却绝不弯腰时,一分一毫自己挣回来的。
它已经长在了我的骨血里,不需要靠任何外物来证明。
更何况……
我的目光,终于从他那双过于灼人的眼睛上移开,落在了那份烫金的股权转让协议上。
纸张很厚,代表着难以想象的财富和权力。
可它也像一块巨大的烙铁,一旦接过,就会在我身上永远刻下“陆砚深赠与”的印记。
那么,从此以后,我沈清弦是谁?
是凭借陆砚深的“愧疚”和“爱意”重新上位的幸运儿?还是他用来弥补过去、装饰未来的,一个更名正言顺的“所有物”?
人们会怎么说?
“看,她就是沈清弦,运气真好,前男友这么念旧情。”
“啧啧,半个砚深集团啊,换我我也愿意忍那三年。”
不。
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平等,不是他俯身赠予的平等。
是我自己站在那里,与他目光平视的平等。
我要的未来,不是建立在一份充满补偿意味的股权协议上。
是建立在两颗真正彼此理解、彼此信任的心上。
“合伙人”……
这个词很好。
但它不该用这51%的股份来定义。
想清楚这一点,胸腔里那股滚烫的、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情绪,忽然就沉淀了下来。变得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决绝的清明。
我看着他,脸上甚至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但嘴角,却缓缓地、缓缓地,牵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喜悦的笑容。
更像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带着点悲凉的了然。
陆砚深敏锐地捕捉到了我表情的细微变化。
他眼中的期待之光更盛,几乎要溢出来。他甚至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将那份协议又往我手边递了近一寸。
只差一点,我的指尖就能碰触到那冰凉的封面。
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等着那历史性的一刻——灰姑娘接过水晶鞋,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
然而,我的手动了。
却不是伸向那份协议。
而是轻轻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覆在了他捧着文件的手上。
他的手指很凉,和刚才碰到他手臂时的感觉一样。
我的手掌温热,覆盖上去的瞬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背肌肤下,那细微的、几乎不可察的颤抖,停顿了一瞬。
他愣住了。
眼中的期待凝固,转而变成一丝茫然。
我看着他。
很慢地,对他摇了摇头。
动作幅度很小,但在我们如此近的距离下,在他全神贯注的凝视下,这个摇头的动作,清晰得如同惊雷。
然后,我用了点力,不是去拿,而是……将他捧着协议和戒指的手,轻轻地、坚定地,推回到了他的胸前。
推回到了,更靠近他心脏的位置。
这个动作,我做得很平静。
甚至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惊讶的温柔。
但它的意味,却石破天惊。
“嘶——”
台下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原本压抑的寂静被彻底打破,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轰然响起,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
“她推开了?”
“什么意思?拒绝了吗?”
“我的天!她知不知道那是什么?”
“疯了!真是疯了!”
“欲擒故纵?不像啊……”
闪光灯再次疯狂地亮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密集、都要刺眼,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闪电风暴,恨不得将台上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刻印下来。
陆砚深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那双刚刚还盛满了爱意和期待的眼睛,此刻像是被瞬间冰封,只剩下全然的错愕,和一种迅速弥漫开来的、深可见骨的……恐慌。
他看着我,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可能设想过我激动地接过,或许也想过我矜持地点头。
但他绝对没有想过,我会这样,平静地,将这份他视为最大诚意和弥补的“礼物”,推了回去。
推开了……他吗?
他眼中的恐慌,几乎要凝成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