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驼山的夜晚，总比山外更寒。月光照在积雪的山巅，反射出清冷的光，却穿不透主堡深处那间石室的阴森。欧阳克站在石室门口，看着身旁依旧一脸平淡的她，心头像是压着一块巨石。回到自己的院落不过两日，欧阳锋的传唤便到了，指名要“见见”这位能让少主忤逆叔父的“贵客”。
这绝非简单的见面。
他下意识地想握住她的手，给她一点支撑，或者，是给自己一点勇气。指尖刚触碰到她微凉的皮肤，她却已自然地向前迈了一步，走进了那间散发着浓郁腥甜气息的石室。欧阳克的手僵在半空，随即紧紧握成拳，立刻跟了进去。
石室内比大殿更加昏暗，只在四角点着几盏昏黄的油灯，火光跳跃，映照出墙壁上更多、更狰狞的毒蛇雕刻，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噬人。空气潮湿黏腻，那股腥甜味几乎凝成实质，钻入鼻腔，令人作呕。
欧阳锋并未坐在主位，而是负手站在石室中央，背对着他们。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毒蛇般冰冷的光。
“克儿，”他的声音嘶哑，听不出喜怒，“你说这位姑娘……很强？”
欧阳克心头一凛，上前一步，将她半挡在身后：“叔父……”
“让她自己说。”欧阳锋打断他，目光如钩，直直射向那素衣赤足的女子。
她抬眸，迎上欧阳锋审视的目光，浅色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仿佛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平静地回视。
“尚可。”她给出了和评价欧阳克武功时，一样的答案。
欧阳锋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笑，又不像。“很好。”他侧过身，指向石室一侧一个黑黢黢的、向下延伸的洞口，那洞口不断向外散发着更浓的腥气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
“这是我白驼山的万蛇窟，”欧阳锋的声音带着一种残忍的平静，“里面养着西域最毒的七种蛇，以及一条我亲手培育的‘雪线蛟’。既然姑娘‘尚可’，不妨下去走一遭，取三片雪线蛟的逆鳞上来，也算……给克儿一个交代。”
“叔父！”欧阳克脸色骤变，失声喊道。万蛇窟！那是白驼山处置叛徒和试验剧毒的地方，进去者十死无生！雪线蛟更是传说中之物，剧毒无比，行动如风，取其逆鳞无异于虎口拔牙！这根本不是考验，是谋杀！
“怎么？不敢？”欧阳锋看向欧阳克，眼神冰冷，“还是你觉得，她配不上为我白驼山冒险？”
欧阳克胸口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看向身旁的女子，她却只是微微偏头，看向那漆黑的洞口，似乎在感知着什么，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那令人闻风丧胆的蛇窟，只是一个普通的山洞。
“好。”她轻轻吐出一个字，便要向那洞口走去。
“不行！”欧阳克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都微微停顿了一下。他转过头，看向欧阳锋，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决绝：“我去！叔父，我替她去！若我能取回逆鳞，请叔父应允，不再为难她！”
欧阳锋眼神一厉：“欧阳克！你……”
就在这时，那漆黑的洞口内，异变陡生！
一道白影，快如闪电，带着刺骨的寒意，猛地从洞内激射而出！直扑站在洞口附近的她！那是一条通体雪白、唯有脊背一条金线的怪蛇，仅有儿臂粗细，一双蛇眼却是赤红如血，正是那条雪线蛟！它竟像是被什么惊动，主动出击！
太快了！快到欧阳克根本来不及思考！
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所有念头！他猛地将她往自己身后一拽，用自己的背脊，完全挡住了那雪线蛟的扑击路线！
“噗——！”
一声轻微的、利物刺入皮肉的闷响。
欧阳克身体猛地一僵，一股难以形容的、瞬间席卷全身的剧痛和麻痹感，从后心处炸开！他甚至能感觉到毒牙刺入骨骼的冰冷触感。
“呃……”他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浑身力气如同被瞬间抽空，膝盖一软，向前栽倒。
“欧阳克！”
一声清叱，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他从未听过的波动，在他意识模糊的耳边响起。
他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微凉却异常稳定的怀抱。勉强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她放大的脸。那双总是空茫无物的浅色眸子里，此刻竟清晰地映出了他苍白痛苦的脸，以及……一丝极其罕见的、名为“惊怒”的情绪？
她……在为他动怒？
这个念头闪过，竟让他觉得那蚀骨的剧痛都减轻了几分。
他看到欧阳锋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计谋得逞的冰冷和一丝察觉到他二人神态有异的探究。
他看到那条雪线蛟，正缠绕在他的背上，赤红的蛇眼闪烁着残忍的光。
然后，他看到她伸出了手。不是去抓那蛇，而是直接按在了他被蛇咬中的后心伤口处！
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却蕴含着磅礴生机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涌入他几乎要被冻僵、麻痹的四肢百骸！那肆虐的、足以让任何高手顷刻毙命的奇毒，在这股力量面前，竟如同阳光下的冰雪，飞速消融！
与此同时，她另一只手凌空对着那条雪线蛟轻轻一抓！
没有接触，没有声响。
那条凶悍无比的雪线蛟，发出一声尖锐短促的嘶鸣，整个蛇身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瞬间僵直，然后“啪”地一声，爆成了一团血雾，纷纷扬扬落下，连块完整的骨头都没留下！
石室内，再次陷入死寂。比上一次，更加彻底。
欧阳锋脸上的冰冷和探究，彻底化为了骇然与难以置信！他亲眼看着那足以毒杀大宗师的雪线蛟之毒，在她手下如同儿戏般被化解！看着那刀剑难伤的异种毒蛟，被她隔空捏爆！
这……这到底是什么力量？！
欧阳克倚在她怀里，感受着体内剧毒的迅速消退和生机的恢复，也震惊地看着那团尚未完全落地的血雾。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动怒，也从未见过她施展如此霸道直接的手段。
她低下头，看着怀中脸色依旧苍白、却已无性命之忧的欧阳克，那双浅色的眸子里，惊怒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复杂的情绪。像是困惑，又像是某种……确认。
她伸出手指，轻轻拂去他唇边因内力激荡而溢出的一点血渍，动作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珍视。
“为什么？”她看着他，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明明，很弱。”
欧阳克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清晰的、属于自己的倒影，以及那倒影背后，不再空茫的情绪。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伤口，引起一阵轻咳。
“因为……”他声音虚弱，却带着无比的真挚，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在这里。”
因为你在这里，所以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是万蛇噬心，我也不能退。
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的命，便不能轻易丢掉。
她怔住了。那双仿佛能容纳天地却又空无一物的眸子，清晰地映着他苍白却执拗的脸。他那简单直白的话语，如同最炽热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她心湖外围那层万年不化的冰壳。
一种陌生的、汹涌的、几乎让她无法理解的热流，从被他凝视的眼睛，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感觉到自己的“核”，那作为妖之本源的力量，竟因他这一句话，而产生了细微的、雀跃的震颤。
她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抱着他的手臂，将他更紧地拥入自己微凉的怀中。两人的身体紧密相贴，她能感受到他衣衫下紧绷的肌肉，和他胸腔里那颗虽然虚弱、却为她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她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上他的额头，鼻尖几乎相触，呼吸交融。
“笨蛋。”她吐出了两个带着体温的字眼，不再是平淡无波的陈述，而是夹杂了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与嗔怪。
欧阳克感受着她额间传来的微凉，听着她那声从未有过的、带着情绪的“笨蛋”，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幸福和酸楚同时涌上心头，眼眶瞬间红了。
值了。便是此刻立刻死了，也值了。
他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手臂，环住了她的腰，将脸深深埋入她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那清冽纯净的气息，哑声道：“嗯，我是笨蛋……你的笨蛋。”
石室昏暗，腥气未散。
但相拥的两人之间，某种坚固的冰山，正在轰然崩塌，流淌出温暖而汹涌的春水。
欧阳锋站在阴影里，看着那相拥的两人，看着那女子身上散发出的、连他都感到心悸的残余能量波动，脸色变幻莫测，最终，彻底沉入了最深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