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片厮杀的雪谷已有半月。他们一路向西，穿越更加荒凉广袤的戈壁，最终在一处雪山环绕、人迹罕至的小小绿洲边缘停了下来。这里有一汪不大的海子，湖水湛蓝，映着四周巍峨的雪峰，几丛耐寒的胡杨顽强地生长在水边，算是这片死寂天地中难得的一线生机。
欧阳克选了一处背风的山坳，动手清理出一片空地。他寻来些石块垒起矮墙，砍下胡杨的枯枝搭建棚顶，又用之前从一个废弃牧民据点找到的、仅存的几张破旧毡毯勉强遮挡风寒。动作算不上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与他往日白驼山少主的优渥截然不同，但他做得很认真，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清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她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看着，或是坐在不远处光滑的湖石上，赤足轻点着冰凉的湖水，望着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鹰隼，浅色的眸子随着那翱翔的轨迹微微移动，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向往。偶尔，她会猎回一些野兔或雪鸡，无声地放在他正在忙碌的地方。
当那个简陋得几乎不能称之为“屋子”的栖身之所终于初具雏形时，欧阳克直起腰，擦了把汗，看向坐在湖边的她，脸上带着一丝完成某种仪式般的、混合着疲惫与期待的笑容。
“暂时……先在这里落脚吧。”他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很自然地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微凉的身体拥入自己带着劳作后热意的怀中。他低头，下颌轻轻蹭了蹭她带着冷香的发顶，声音带着一丝讨好般的温柔，“虽然简陋，但总算有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观察着她的反应。“家”这个字眼，对他而言，曾经是冰冷的主堡，是权谋算计，如今，他希望能赋予它全新的、温暖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含义。
她依偎在他怀里，没有抗拒这亲昵，目光却依旧追随着天边那只逐渐变成黑点的鹰，直到它彻底消失在雪山背后。然后，她微微动了动，仰起脸看他，浅色的瞳孔里带着纯粹的、不加掩饰的疑惑。
“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她问，声音清凌凌的，如同湖水击石，“天空很大。”
欧阳克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他预想过她可能不喜欢这里的简陋，可能不适应，却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一个……根本性的疑问。
他试图解释：“这里安全，偏僻，欧阳锋的人一时难以找到。而且，有水源，可以……”
“我可以带你飞。”她打断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去任何地方。更高的山，更远的湖。”她伸出手指，指向遥远的天际线，那里是连绵不绝、仿佛没有尽头的雪峰和蔚蓝的天空，“那里，更好。”
欧阳克看着她指向天空的手指，看着她眼中那对无垠空间的天然向往，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丝细微却清晰的酸涩和……无力感。
他明白了。对于她而言，这小小的绿洲，这勉强搭建的栖身之所，不是庇护，反而是……束缚。她生来属于苍穹，双翼之下，皆是坦途。而他，终究是大地上的生灵，需要一方烟火，一处可以称之为“窝”的所在。
这是他们之间，自相识以来，第一次出现如此清晰而根本的差异。不是武力强弱，不是身份悬殊，而是刻在骨子里的、对“存在”方式的不同认知。
他搂着她腰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些，仿佛怕她下一刻就会化作飞鸟，融入那片他永远无法真正触及的青冥。
“我知道天空很大，很好。”他低下头，将脸埋在她颈窝，声音有些闷，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恳求，“可是……我需要一个地方，能让你累了的时候歇歇脚，能让你不必时刻警惕风吹雨打，能……让我们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靠在一起。”
他抬起头，凝视着她的眼睛，试图让她理解这属于“人类”的、对稳定和归属的渴望：“这里，有你在，才是‘家’。否则，再广阔的天空，于我而言，也只是流浪。”
她静静地听着，看着他眼中那复杂的、带着不安和深切依恋的情绪。他那句“有你在，才是家”，像一颗投入她空旷心湖的石子，再次激起了陌生的涟漪。她不太理解“家”的具体含义，但她能感觉到，这个地方，这个简陋的棚子，对他很重要。
是因为……她吗？
她伸出手，指尖拂过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动作轻柔，带着抚慰的意味。然后，她的手指滑落，轻轻按在了他因为连日劳作而有些僵硬酸痛的肩膀上。
微凉的指尖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的力道，缓缓揉按着他紧绷的肌肉。那力道恰到好处，渗透进皮肉，舒缓着疲劳，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感。
欧阳克舒服得几乎要喟叹出声，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更加依赖地靠向她。
“这里，”她按着他肩胛一处尤其酸涩的穴位，声音依旧平淡，却仿佛带着温度，“不舒服。”
欧阳克闭着眼，感受着她生涩却无比受用的按摩，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清冽的气息，心中那点因理念差异而起的阴霾，似乎也被这无声的体贴驱散了不少。他抓住她按在自己肩头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吻了吻她的指尖。
“嗯，不舒服。”他顺着她的话，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你多按按，就好了。”
她看着他闭目享受的样子，看着他唇边那点因为自己触碰而重新漾开的、真实的笑意，心中那点关于“天空”和“这里”的疑惑，暂时被一种更直接的、想要让他“舒服”的念头所取代。
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虽然依旧算不上娴熟，却更加用心。阳光透过胡杨稀疏的枝叶，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湖面吹来的风带着雪山的凉意，却吹不散这小小角落逐渐升腾的暖意。
欧阳克感受着肩头那微凉而坚定的抚慰，心中默默做出了决定。
他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她专注的侧脸，轻声说道：“如果你不喜欢这里，我们可以再找别的地方。找一处……既能看见很大天空，又能让我们安稳住下来的地方。”
她按摩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眸看他。
欧阳克对她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包容和决心：“总会找到的。”
只要你在身边，哪里都可以是归处。若是你不在，纵然拥万里江山，也不过是无边牢笼。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她从他深邃的、只映着她的眼眸里，读懂了。
她低下头，继续为他揉按着肩膀，许久，才极轻地应了一声：
“嗯。”
风声，水声，还有彼此交融的呼吸声，在这一刻，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裂痕或许存在，但羁绊，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