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茯苓点点头,又看向凌或。他还是那个姿势,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尊雕像。
她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声音放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阿冰。”
凌或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视线终于缓缓聚焦,落在她脸上。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惊,有审视,有戒备,甚至有一丝……自嘲?
“我不管外面传什么,也不管你以前是谁。”叶茯苓一字一句地说,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只知道,你现在是我的‘药人’,是我的护卫。你答应过我的,伤好之前,得护着我,还得给我试药。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得算数。”
她故意用这种近乎耍无赖的方式,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气氛,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不问,也不赶他走。
凌或深邃的眸子凝视着她,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看清她这番话背后最真实的想法。许久,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几乎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紧绷的气氛,似乎因为这一个动作,而稍稍缓和了一丝丝。
那之后,小院里的气氛明显不同了。
叶茯苓更加小心谨慎,叮嘱小豆子尽量少出去,就算出去,也要格外留意镇上的风声和陌生面孔。她自己也减少了外出采买的次数,尽量利用现有的药材。
凌或的变化最为明显。他变得更加沉默,几乎到了惜字如金的地步。原本就冷峻的气质,如今更像是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冰甲,生人勿近。但他复健的强度,却陡然加大了。
之前还只是缓慢行走,现在,他开始尝试更艰难的动作。
清晨,叶茯苓还在睡梦中,就能听到后院传来压抑的、极其轻微的声响。她悄悄掀开窗帘一角,看到凌或正咬着牙,用那双依旧没什么力气的手,试图举起一个不大的石块,不知他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
他的手臂颤抖得厉害,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就浸湿了单薄的里衣。每一次举起和放下,都牵动着腹部的伤口,让他脸色煞白,呼吸急促,但他却像跟自己有仇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直到脱力摔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叶茯苓看得心惊肉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知道,他在逼自己。北疆逃将的消息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危机感迫使他必须尽快恢复实力。
她没有出去阻止,只是默默地看着,然后在他结束之后,端上一碗早就准备好的、加了双倍补气药材的药膳汤。
凌或也不说话,接过来,沉默地喝完,然后继续下一轮的折磨,或是练习缓慢出拳,或是尝试调动那微薄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内息。
他的身体远未恢复到可以承受这种强度的练习,每一次超负荷的运动后,伤势都会反复,发烧、疼痛、伤口渗血几乎是家常便饭。
叶茯苓又气又急又心疼,劝过几次:“阿冰!你慢点!欲速则不达!伤口又裂开了!”
凌或只是抬眸看她一眼,那眼神里的固执和冰冷让她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她明白,这种源自生命最本能的危机感和可能背负的冤屈,不是她几句话就能化解的。
她只能更加细心地照顾他,绞尽脑汁地改进药膳和汤药,希望能最大程度地减轻他的痛苦,加速他的恢复。
她用吴老先生留下的药材参照手札上的古方,调整了解毒药的配方,加入更多活血化瘀、强筋健骨的药材。药效更猛,带来的痛苦也更大。
每次喝下新的汤药,凌或都会经历一番痛苦的折磨,身体时而如坠冰窖,时而如被火炙,腹部的毒素与药力激烈对抗,带来的绞痛足以让常人昏厥。
但他从未哼过一声。只是死死咬着牙关,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汗水如雨般淌下,将身下的被褥尽数打湿。只有在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喉咙里才会溢出一两声极其压抑破碎的闷哼。
叶茯苓守在一旁,不停地用温水替他擦拭降温,心疼得直掉眼泪,却无能为力,只能一遍遍小声安慰:“忍一忍,阿冰,忍过去就好了……药效发作呢……”
在这种近乎自虐的复健和药效作用下,凌或的恢复速度快得惊人。
不到十天,他已经能较为平稳地行走,手臂也渐渐有了些力气,虽然依旧虚弱,但不再是那个需要人喂饭喂药、动弹不得的重伤员了。
他甚至开始重新练习他那神出鬼没的“弹指神通”。一开始只是用豆子练习准头,后来渐渐换成更重的小石子。叶茯苓经常能看到他对着院子里某个固定的点,一遍遍枯燥地弹出石子,眼神专注得可怕。
他的味觉似乎也随着毒素的消退和身体的恢复,逐渐趋于正常。虽然依旧挑剔,但至少不会再说出“莲子心微甜”这种离谱的评价了。这让叶茯苓在辛苦之余,颇感欣慰,自己的厨艺终于得到了“正确”的评判。
这天,叶茯苓熬了一锅浓浓的猪骨汤,里面加了杜仲和牛膝,最是强筋健骨。她盛了一碗递给正在调息的凌或。
凌或接过来,喝了一口,微微蹙眉,但还是慢慢地喝完了。
“……尚可。”他给出了评价,虽然还是那两个字,但语气不再冰冷,似乎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
叶茯苓差点喜极而泣,天知道得到他一个正常的“尚可”有多难!
“就是盐好像有点放多了……”她小声嘀咕着尝了尝自己那碗。
凌或瞥了她一眼,没说话,但那眼神分明写着“你知道就好”。
叶茯苓:“……”好吧,还是那个毒舌的阿冰。
虽然危机四伏,虽然前路未卜,但在这小小的院落里,一种奇异的、相依为命的默契正在悄然滋生。他们在沉默中互相支撑,一个拼命想活下去、想强大起来,一个竭尽全力守护着这微弱的生机。
然而,外面的世界并不会因为他们的谨慎而停止运转。
这天,小豆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带来了一个更糟糕的消息。
“茯苓姐姐!不好了!镇上……镇上贴出告示了!”小豆子小脸跑得通红,眼里满是惊恐,“画了画像!虽然……虽然有点不像,但是……但是写着悬赏捉拿北疆逃将!赏银一百两呢!”
一百两!这个数字足以让镇上任何一个人疯狂!
叶茯苓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回头看向凌或。凌或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面色沉静如水,但那双眸子里瞬间结起的寒冰,暴露了他内心的震荡。他的手无声地握紧,指节泛白。
“画像贴在哪里?”凌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可怕的冷静。
“就……就在镇口告示栏,还有衙门口……”小豆子被他身上的寒气吓得往后缩了缩。
“有多少人看到?”
“好多……好多人围着看呢……大家都在议论……”小豆子声音越来越小。
叶茯苓感到一阵眩晕。一百两的悬赏,足以让全镇的人都变成官府的耳目!他们这间小药铺,再也不安全了!
“阿冰……”她声音干涩,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凌或抬手,止住了她的话。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决然的冰冷。
“收拾东西。”他吐出四个字。
“什么?”叶茯苓一愣。
“此地不宜久留。”凌或的目光扫过这小院,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今夜就走。”
“走?去哪?”叶茯苓急了,“你的伤还没好利索!外面全是……”
“留下,死路一条。”凌或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不仅我死,你和小豆子,都会被我连累。”
他的话像冰锥一样刺进叶茯苓心里,让她瞬间清醒。是啊,窝藏钦犯,同样是重罪。到时,等待他们的,恐怕不只是赵五和钱掌柜那种麻烦那么简单了。
可是,仓促之间,能去哪里?凌或的身体,能经得起颠沛流离吗?
“好。”叶茯苓一咬牙,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我准备些路上用的药材和干粮。你的伤口还需要最后处理一次,不然路上崩裂更麻烦!”
凌或看着她又怕又急却强自镇定的样子,眸中的冰寒似乎融化了一瞬,他点了点头:“……快。”
接下来的半天,小院里弥漫着一种紧张压抑的气氛。
叶茯苓飞快地行动起来。她将吴老先生给的银钱分成两份,一份贴身藏好,一份用作日常花销。又赶制了大量便于携带和保存的药饼、药粉,有解毒的,有疗伤的,有补充体力的。
她将最好的金疮药找出来,重新为凌或清洗包扎了伤口,动作又快又稳。
小豆子也懂事地帮忙,打包一些简单的衣物和干粮。
凌或则坐在院子里,闭目调息,尽可能地将身体状态调整到最好。他的侧脸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格外冷硬,仿佛一尊即将奔赴战场的雕塑。
夜幕,很快降临。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只有偶尔几声犬吠从远处传来。
叶茯苓吹熄了油灯,小院里一片黑暗。她和凌或、小豆子三人悄无声息地聚集在后门处。
叶茯苓的心跳得飞快,手心里全是冷汗。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凌或,他换上了一身深色的粗布衣裳,那是叶茯苓父亲留下的旧衣,虽然依旧难掩那份与众不同的气质,但至少不那么扎眼了。他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鹰,警惕地感知着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
小豆子紧紧抓着叶茯苓的衣角,小身体微微发抖,既害怕又兴奋。
“跟紧我。”凌或压低声音,吐出三个字,然后轻轻拉开了后门的门闩。
木门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吓得叶茯苓心脏猛地一缩。
凌或侧身闪了出去,隐入墙角的阴影中,动作轻盈得完全不像一个重伤初愈的人。叶茯苓连忙拉着小豆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夜里的清河镇,安静得可怕。青石板路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凌或对地形似乎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他带着两人专挑最阴暗、最偏僻的小巷穿行,避开可能有人值守的主干道和打更人的路线。
叶茯苓紧张得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她看着前方凌或挺拔而警惕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这个男人,身上到底背负着什么?他真的能带他们逃出生天吗?
就在他们即将穿过最后一条小巷,接近镇子边缘时,凌或突然猛地停下脚步,手臂一横,拦住了身后的叶茯苓和小豆子。
他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发现了危险的猎豹,目光锐利地盯向前方巷口的黑暗处。
叶茯苓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巷口阴影里,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仿佛融入了夜色之中,身形模糊,唯有手中握着的一件东西,在微弱月光下反射出一点冰冷的金属寒光。
那人缓缓抬起头,目光似乎精准地锁定了他们藏身的方向。
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轻轻响起:
“唉……果然还是惊动了你们。”
“叶姑娘,凌将军,夜深露重,这是要……往哪里去?”